主题: 长生

  • 牛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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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7/8/22 4: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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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大冰还好好的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在某一个节日回到了辽西老家,徘徊在从小到大居住的老旧楼房前,突然想起一些人和事。



如果把时间的表针推回到三十多年前,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大冰的父母以及她们的女儿会是这样的命运。

那是上个世纪八零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刚刚吹拂到辽宁省西部这片贫瘠的土地。虽然处于辽、蒙、冀三声交汇,是东北通往京津乃至全国的交通咽喉,铁路部门实力强大。但由于濒临内蒙沙漠,这里常年干旱。农业极不发达,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上一年,也只勉强养家糊口。那个年代,北方小城里淳朴的人们还没有多少做生意的概念,公务员也并不像现在一样吃香,最让人艳羡的职业,除了在铁路部门任职的之外,就只有各大国营企业的职工了。而大冰父母所在的食品加工厂,就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

那个时候还不允许私人买卖粮食,更别提个人建加工厂了,县城及下属乡镇所有收上来的粮食,都要经过这唯一的加工厂加工,变成米、面、油,进入专门的粮店销售。作为垄断企业,权力很大,福利没的说,而且当时还是不折不扣的铁饭碗,是“正经工作”,想进去工作的人自然挤破了头。

这么好的单位,当然不是随便就能进的。除了退伍军人,转调的干部之外,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叫做“接班”,顾名思义,是小子接老子班。老一辈厂里职工退休后,让出一个工作名额,可以让自己的子女接替,不用通过任何考试考核即可获得编制,成为正式职工。工厂每年还会留出部分名额用来考试,从刚毕业的学生中选拔人才,但要求高中以上学历。

对于从十年动乱中度过青少年,在偏僻闭塞的小县城长大的的我的父母那一代人来说,目不识丁的大有人在,读完初中已经算是有文化了,高中毕业的比如今985211更难得。当听说有两个大专生来参加考试时,厂里立刻轰动了,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都想看看这两人是否三头六臂。

当县粮食局专门派送的军绿色卡车载着顺利通过考试的新职工从工厂大门前的河道和卵石中穿过,又在工厂内的黄土路上扬起大片尘土,最后一个急刹车陷在泥泞的职工宿舍门前时,人们终于看清了风尘仆仆的两个大专生,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这二位并没有三头六臂,甚至还有点奇怪。

这是一男一女。女的个子不矮,白净,微胖,大脸盘,小眼睛,一条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显得十分精明。男的不高,瘦瘦弱弱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子,年轻的眼睛里充满忧郁,他的一条腿并不很灵活,走路一高一低。“我叫李玉兰!”“我,我叫江文明”,两人面对围观过来的工友,报了姓名。一个高亢一个低沉,一个坚决火辣,一个犹豫迟疑,但四目相对那一刻,脸不约而同的红了。

新来的职工被分配到不同岗位,学历低的到各个生产车间,从事体力劳动,高中以上则直接进入办公室,做文职。两个大专生,自然受领导重视。李玉兰走路有风,说话像崩豆子,给厂长做秘书,写稿子。厂长本来想要一个优秀的男秘书,可江文明腿脚不好,形象成问题,但文笔极佳,写得一手好字,就安排他去了宣传科,负责厂里大大小小的板报宣传。

李玉兰做事风风火火的。厂长快下班时叫她写一篇关于安全生产的讲话稿,然后还没等厂长的自行车后轮跨出工厂大门,就被一把拦住,“厂长,演讲稿,写好了!”李玉兰气喘吁吁的说,背后那跑步过来扬起的尘土还未落。“简要、干净、脆”这是厂长对自己秘书工作最好的肯定。

     江文明则是温吞的性格。一幅板报,要精心设计很久,从文字的内容到花边的设计,还要画上各种的图案和人物来烘托气氛。比如要表扬先进工作者,他就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加班用粉笔画一幅在机器旁认真工作、深情坚定的工人形象,动作表情都给人民币背面的一样传神。然后用工整的小楷在旁边写上自己创作的诗句:“古有愚公能移山,今有工人扬风帆。坚定不移抓生产,定教日月换新天。”刚从浩劫中走出来的一代人,对文化的渴望无以复加,以诗人为代表的文化圈正在迎来一个沉寂已久的高潮。一个能写会画,还会作诗的大专生来说,虽然身体有恙,但依然成为了工厂里众多大字不识的女青年心中崇拜的偶像。每次绘制报表的时候,总有一群姑娘围在边上看,虽然背对着人群,江文明却总能感觉到众多目光中,最火辣的那一对。

李玉兰则同样用自己的魅力征服着全厂的小伙。她在市里念大专的时候,就是学校的体育棒子,接触过专业的体育训练,乒乓球、篮球、跳高、跳远,都不在话下。厂里经常举办的各种比赛上,没上过多少学的姑娘们根本不知道各种体育的规则,篮球赛上抱着球跑的,乒乓球赛把拍子扔出去砸到对手的,跳高把杆踹倒的,出尽洋相。而李玉兰则用自己的实力告诉了全厂的愣头青们,什么才是专业。每次比赛运动会,她总能独占鳌头,站上领奖台,把毛巾、衬裤、手绢、背心等奖品全部揽入怀中。台下的毛头小子们较着劲的拼命鼓掌叫好,那中间的含义肯定大多超出了鼓励和赞赏,但是讲台上李玉兰的眼睛一直往上看,她谁也瞧不上。“哼,都太俗!”

跟赛场上的热闹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操场对面的宣传墙。一个瘦瘦的身影正在加紧绘制板报,他垫脚向远处领奖台的最高处看两眼,然后在黑板上涂几笔,渐渐勾勒出一个体态健美,满脸笑容的女运动员形象。江文明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的笑着。

突然,一个翠鸟一样的响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干啥呢?”李文明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李玉兰的声音,他还是吃了一惊,结巴的说:“我,做板报呢。”

“你画谁呢?”李玉兰的声音里有假装质问的语气。

“我……没……没画你。”江文明嘴上否认着,表情却出卖了自己,额头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那你挺老远的老瞅我干啥,画的不是我是谁?”李玉兰咄咄逼人。

“这……我……,是画你,可是我近视,看不清。”江文明害羞的像犯了错的小孩。

“看你这可怜样,我就不吓唬你了”李玉兰噗嗤一下乐了,“我现在就站你面前,你画吧!但是有一个要求——”

江文明愣了。

“把我画的好看点!”

——

从此,两个形单影只的青年人就公开成双成对的出现在厂里,人们在惊叹两人发展之迅速的同时,也由衷的为这对金童玉女祝福,“渍渍,看看人家俩人,都是大学生,以后生的孩子得啥样?”也有说风凉话的“大学生了不起啥,一个瘸子,以后指不定啥样呢!”

人们的祝福和讽刺没有给两人的爱情造成任何影响,如同高山流水一般,水到渠成。恋爱,结婚,一切水到渠成。两人搬出了厂里的单身宿舍,搬进了工厂家属院,有了自己小小的温馨的家。双方互相仰慕,互相敬佩,也有共同的话题可聊。厂里的工作轻松简单,有大量的文娱活动,看电影、春游、运动会、歌唱比赛、文学社,两人还在厂里为提高职工文化而创办的职工学校里兼职教师,双双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成为神雕侠侣一般的神仙眷侣,承受人们的嫉妒和羡慕。

随后,他们爱情的结晶也降临到世上,是个女孩,起名叫江洁冰,寓意玉洁冰清,小名叫大冰。她的皮肤跟李玉兰一样白嫩,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却像极了江文明。

不出人们所料,小大冰继承了父母的优良智商。从小就聪明过人,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捧回一个又一个奖状。江文明和李玉兰夫妇也将心血全部押到女儿身上,对她严格到苛刻。

当时的厂家属院里,住的都是同厂职工,年纪相仿,因此儿女也都基本同样年纪。由于父母普遍文化不高,从事的都是体力劳动,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因此大部分孩子都是处于野蛮生长的状态,不爱学习,每天只是疯玩。去山上抓蝈蝈,去果园偷苹果和大枣,去庄稼地偷玉米,去工厂偷铁。用小石头砸隔壁学校的窗户,爬到屋顶去堵人家烟囱,把邻居的自信车带扎个窟窿。白天疯玩了不够,天黑吃完饭继续出来野。点篝火,烤偷来的玉米,讲鬼故事,往火堆里撒尿。男生女生一起疯疯癫癫。那些当时觉得坏事都做便了,现在想想,可能有一部分是没有教养属于管教染上的恶习,但很大部分是成长中必须的经历。那些或善或恶的经历,正是塑造了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养料,融进骨肉,变成血液和细胞,造就了现在的我们。在玩耍、摔跤、爬起、受挫折、犯错、纠错的过程中,孩子学着跟外界相处,学着成长。只要不是很明显的违背法律和道德的恶劣行径,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李玉兰和江文明显然不想让女儿有犯错的机会,她被要求所做的一切只能是对的。按照父母的言行来生活,按照老师的教导去学习,放学只能走父母规定的路,做作业考试只能对不能错。她不能跟错的孩子玩耍,不能被家属院的坏孩子们带坏,不许跟他们说话,也不许看电视,因为那上面乱七八糟什么都会演。

小大冰在父母搭建起来的温室中按照规定好的轨迹茁壮成长着,窗外传来的嬉笑打闹脏话哭泣都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她的世界里,只有学习,只有父母。

她的人生轨迹是一条早被设计好的笔直的路,如果稳稳的按照这个轨迹前进,她将会考上重点高中,然后离开这个贫瘠的小城,考到沈阳大连,甚至北京上海的大学,然后毕业留在那里,成为大城市人,结婚生子,度过幸福平稳的一生。

但大冰以及这条路的设计者们都没有料想到,这条看此平稳的路,竟然突然会断裂掉,坠入深渊。

一段佳话戛然而止。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改革在祖国大地开花,偏僻的小城也迎来新的时代。市场上个人摊位开始出现,南方批发来的服装鞋帽瞬间就顶替了国营商店里那些老旧的款式,人们开始不用布票就买到漂亮的时装,吃米面也不再需要拿着粮票去看国营粮店那些臭烘烘的脸色。头脑活泛的人开始做起买卖,腰包渐渐鼓起。

加工厂的人也不例外,人们利用积累的人脉资源,从乡下低价收购粮食,卖到沈阳北京。进而又办起私人加工厂,直接生产成品油,获得更多利润。灵活机动的个体经济生机勃勃,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老牌国企。

由于市场的竞争,加工厂的效益日渐衰弱。这不仅仅体现在越来越难发的工资,和越来越少的福利上,也表现在那越来越少的体育比赛,文化活动,宣传海报上。每个人都在想着发财,都在向往工厂高墙外面更加广阔的天空,已经没有人能像以前一样,安守着清贫和平均,继续活在理想主义里。

也有人不愿改变,默默守着老国企人的骄傲。东北大地上,这样的人很多。为企业奉献了一辈子青春的我的父母那一代,对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在这里度过青年和中年,在这里邂逅爱情,在这里挥洒汗水和泪水,这里有他们所有的骄傲和辉煌。如同战士永远怀念军营一样,工厂就是他们付出热血和青春的战场,是值得永远捍卫的阵地。

例如我的母亲,我清晰的记得,她如何失去令人羡慕的打字员工作,又披上口罩和面纱下到车间干活,然后最终被“下岗”的命运。当几年后母亲默默站在阳台,看着不远处加工厂那象征着荣誉和骄傲的大烟囱在爆破中轰然倒地,那一刻,母亲说她眼里进了怎么也揉不出来的沙子。

然后比母亲更难走出过去的,是曾经更为骄傲和辉煌的江文明和李玉兰。他们无法想象几年前还风光无限工厂,突然陷入绝境。曾经热情拥抱他们的那个大集体,已经化为了灰烬。

曾经的神仙眷侣,不再有人羡慕。而那些他们曾经看不起的“二流子”“不务正业,投机倒把者”竟然发了财,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们心中新的英雄。

     贫贱夫妻百事哀。双双下岗的两口子,没有任何在丛林社会中生存的技能,又难以骄傲的姿态,去低三下四做些卑微的生意,只靠一点救济和低保过活,生活水平可想而知。当基本的生存成了问题时,票友级别的琴棋书画和文艺体育是无法当饭吃的,当初的你侬我侬早已不在,日积月累的苦恼和气氛时常爆发,一个骂另一个是瘸子,另一个骂那个疯子,一个说当初瞎了眼,一个说被鬼迷了窍,一个说我要和你离婚,另一个说我要整死你……将这个家庭炸的体无完肤。

     而他们的乖女儿大冰,因为常年在温室中长大,未见过风雨。如今一下子跌入低谷,每天面对父母不断升级的战斗,精神陷入极度的紧张,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被生活折磨不堪的两人,本来将女儿视作唯一的希望。见到女儿现在的成绩,更加引发了心中怒火。两人轮番的对女儿展开轰炸,轻则言语责骂,重则拳脚相加。越是这样,大冰越恐惧,成绩越差。不懂得教育的父母啊,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女儿精神失常了。

从他家窗前路过的人,总会被扔出的作业本,铅笔盒打到头。邻居们有时会听到他家里传来奇怪的笑声,那声音似笑非笑,又像在尖叫,还会在半夜想起,令人毛骨悚然。隔壁更是常常听到嚎啕大哭声,咒骂,厮打叫喊声,还有东西狠狠撞击墙壁的声音。

人们起初惊诧,上门询问,却被狠狠的骂了回去。从此再也没人上前过问。

这家人似乎从来也不出门,不跟任何人联络,凭空消失在斗室之中。

直到有一天,门开了,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朝着围观的人们恶狠狠的张望……

大冰死了,或许是病死,或许是死于家暴。

江文明中了风,瘫痪在地上,身上到处是恶臭的粪便。不久也病死了。

李玉兰疯了,或者是装疯。将在精神病院孤独的度过余生。

谁在乎呢?在发生着巨大变更的20世纪末,人们都在和这个社会一起期许未来,同时希望早点将过去遗忘。那些曾经有过的辉煌和耻辱,都会在新千年第一束阳光照进窗台那一刻消失,被永远留在上个世纪。

在新的千年,人们又会重新以新的姿态面对生活和未来。或许在偶尔谈到过去的某人某事时,他们会恍然大悟的“哦”一声,然后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笑一笑。

我是赶在一个除夕的傍晚来到阔别依旧的旧居,家家都在忙着准备年夜饭,跟我同等岁数的小伙伴们早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的已经搬走,有的留下,但他们的孩子彼此都不再认识,也不会在一起玩耍,不会在大年夜里放一人高的烟火了。

楼房更加破旧了,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旧历的新年毕竟更像新年,鲁迅先生《祝福》里的开篇语突然在我脑海跳动,击碎我的泪腺。祥林嫂无法靠祝福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大冰和他的父母呢?

愿逝者长眠,生者长生!

(完)

(本文中人物皆为化名,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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