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一座小桥。桥下，小河流水；桥北，是一片小树林。小时候，夏天，我和小军、二力在河里抓蝌蚪；冬天，我们在冰上滑冰车，打冰尜。上初中以后，吃过晚饭，我们喜欢在桥上散步。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才各自回家。-
我、小军考上了县高中，二力的成绩不好，开始在家务农。每到周六、周日，晚饭后，二力就早早地等在桥头，看到我和小军到来，他分别拉住我和小军的手，用力捏一下，然后就撒开。他倒着慢慢走在前面，我和小军正面迎着他。二力喜欢冲着我俩做鬼脸，然后，我们三个再哈哈地一阵笑。县高中离我们的家也就五里路，我和小军不住校，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
高三学习很紧张，周六、周日的晚饭后，我和小军都不去桥头散步了。二力独自一人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黑天才回家。-
小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我以十三分之差落榜。我很沮丧。小军极力建议我再复读一年，我犹豫着。小军忽然红着脸对我说，他非常非常喜欢我，我的美丽，经常让他的心颤动。他说他会帮助我复习的，他在大学等我。二力安慰我一番，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南方打工。正在这时，一次意外事故，我失去了右手的中指。-
我的自卑，更多的是痛苦老天破坏了我最初的完美体貌。我的自傲，是我还停留在昔日的貌美如花、成绩上乘的幻影里。无论我的自卑还是自傲，都是浅薄和幼稚的，但是，那时年少，轻狂无知，我没有察觉自己所犯的致命的错误。小军向我告别，我神经兮兮地说，大学里，他有更好的选择，为了避免以后被抛弃，我现在只有选择拒绝。小军吃惊地看我好久，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后来，他给我写信，鼓励我。我对他一直是冷嘲热讽。二力约我到桥头走走。他有意无意地拉住我的右手，我惊叫起来。我对二力说，他诚心取笑我。后来，我又怪模怪样地伸出自己的左手，递给了二力。-
我从骨子里，是看不起二力的。他矮胖胖的，皮肤很黑。牙齿倒是晶莹雪亮。我总觉得二力很笨。初中的时候，每天他都要学习到夜里十二点，可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下等。况且，二力的家庭条件远远不如我家。因为寂寞，因为无助，因为彷徨，我和二力经常在一起。但是，和二力在一起，我更感到了无限的寂寞、无助和彷徨。我强迫自己和二力在一起，我又非常反感和二力在一起。又一次的桥头伫立，二力自然轻松地对我说，咱们结婚吧。我被他如此的神情激怒了，我想他向我求婚是迟早的事，他应该胆怯，结结巴巴地向我求婚才对，哪能是一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样子？我一口回绝了他，说，你配吗？我不愿意。-
二力到南方打工去了。-他走了好多天，我才从他妈妈的口中偶尔知道的。我立刻陷入一个万丈深渊，心蹦蹦地跳。当时，我也不知道心跳的具体原因，刹那间，我虚弱到了极点。回到家，我安静地躺在我的屋子里，想起很多往事。二力就喜欢画荷花，荷花丛里，永远有一张小女孩的笑脸。二力说，我就是一朵荷花，清新洁净，美丽善良。泪珠顺着我的眼角滴落，我扪心自问，我善良吗？我美丽吗？如果美丽善良如我这般，我感觉我玷污了什么。捞蝌蚪，二力每次都把他的分给我一半，到家后，他看着我把蝌蚪喂给大白鹅。二力生日，他把他妈妈给他煮的五枚鸡蛋预先藏在桥北小树林的草丛里，或者用土埋上，然后再叫我出去玩，把鸡蛋送给我吃。我就建议把鸡蛋也分给小军吃，二力总是不表态。我就拿着鸡蛋找小军去。一次玩抓特务的游戏，二力演特务，我蹲在土墙后，照着二力的头部扔小土块，二力的额头起了好几个大包。别的小孩把我的行为告诉二力的妈妈，她找到我家，向我的爸爸、妈妈讨说法。二力当着大家的面坚决地说，不是晓玲打我的，那么多孩子在一起玩，谁打的也分不清楚了。初中的一次几何模拟考试，我得了一百分，二力在全班大声嚷嚷，晓玲得了一百分，晓玲得了一百分。别的男同学责问他，晓玲得了一百分，你高兴什么？神经病。
小军不再给我写信，他每次假期回家，我们见面，也只是很礼貌地互相问声好，就不再说什么了。小军的那张脸长得英气逼人，他也智慧洒脱。我很爱他，只是我觉得他太优秀，我配不上他。多年后，我了解了他的妻子，矮矮胖胖的，外表实在是一般，但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也很智慧豁达。小军事业有成，只是天不怜人，他三十八岁那年，得了肝癌。得病二年多，花了一百多万元，也没能挽救小军的生命。小军的妻子哭昏过去好几次。小军得知自己患了肝癌的时候，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晓玲，你还好吗？我只想告诉你，你是一个好女孩。姣好的容貌，荷花一样地清纯和艳丽。聪慧朴实的个性，叫人敬爱。你失掉了一根手指，请让它和我作伴，我患了肝癌。生命叫人留恋和珍贵，但是，如果生命需要回家、需要休息，需要轮回，我也倍感从容。请不要惊动一只即将入眠的鹰，就像我当初没有去惊动一朵待醒的粉红。我相信你，就像我相信我自己一样：美好、坚韧、阔远。
二力到南方打工以后，我闭门不出，读了二年的文学作品。后来，我走向社会，去饭店刷盘子，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开办幼儿画画班。还给一位老板做了几个月的秘书。三十岁那年，我在当地找了一个本分老实的农民嫁了。
前几年，二力把他的父母、姐妹都接到深圳去了。心思绵软，生活步步前行，命运无法预测。静思一偶或站高瞭望，曾经的无知、悔恨和疼痛，早已化作清风或星光，让一滴鸟鸣衔住，被一树梨花认领，随一艘小船远行。
县城大开发、大扩建，预计村子要动迁了，村东几十年的小桥当然也在拆迁之内。我久久徘徊在小桥之上，心说：等你，在桥头，让我们的心灵得以邂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