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捡拾》(六)

  • 王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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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9/1/9 10:32:11
  •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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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姥爷出院门,老老头拄着拐棍鞋底摩擦着地面走过来,他喘一口气,干瘪地说,坑洼的地方好好瞅瞅。这时,我们听见了毛驴蹄子的嗒嗒声。姥爷接过毛驴缰绳,饮水,添草。小驴驹默默地,忽然撒个欢。姥姥脸色灰白,舌头舔一下上牙堂,说,产妇难产,但最终没事了。她递给我几块糖,又把一个纸包放在柜上。老老头打开纸包,失望地说,这么少,不值过。姥爷把糕点拿出两块,其余的包好,递给老老头,说,不当做工钱,当做礼物就好。姥姥直接上炕,躺下了。天亮的时候,我看见姥姥的姿势一点没变,仰躺着,一只手抓着衣角。早晨太阳很高了,小鸟叽叽喳喳的,小舅领着一个好像饿了几天的黄脸女人回来了。姥爷叹一口气,说,讨债鬼。女人很严肃的样子,给每个人鞠了一躬,包括我。她说,麻烦了,请关照。姥爷把小舅扯到一边,怎么回事?小舅说,看病的。姥爷叹一口气,叨咕,会看个啥?精神头倒是不小。小舅吸吸鼻子,鼻子两边弄得皱了吧唧的,他庄重地说,圣人都被误解过。我被小舅迷惑了,不眨眼睛地看着他,他看见我这样,笑起来,一脸的善良和快乐,说,妮子,去倒杯水来。那个女人接水杯,我迟疑着不撒手,小舅示意我给她。女人解释说她不能喝生水。小舅看看姥姥,姥姥把脸迎上去,说,你有法子?小舅说,有。姥爷小声说,都是精神病。小舅看着姥爷姥姥去干活了,就对我说,你姥爷说得对,人人都是精神病。
  那个50岁的女人大大的眼睛,尖下颏,梳着两条长辫子。她大腿上有一个伤疤,她一会儿抠抠,一会儿抠抠。如果她不这样,也许肉皮子早就长好了。她接东西递东西都用双手,姥姥递给她一根小针叫她帮忙穿线她也双手接过来。姥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和好人相处。那女人对我们特别顺从,说着感谢的话。她和姥姥唠嗑,说她的心总是空落落地往下掉,像被蚂蚁咬。她说,小舅为她扎了一个小纸人上岔路口烧掉,驱除了鬼怪,她好多了。她说,鬼怪之所以附身是她做过恶事。当姑娘的时候,一次,她跳着高指着大她几十岁的女邻居的鼻尖骂,你是我揍的。说了三遍。她还把小驴驹捆上扔进挖好的深坑,然后盖上麻袋,往坑里浇开水,活活把驴驹子烫死,这样的驴肉能卖上大价钱。她曾哄骗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光脚踢一个玻璃瓶,结果,小男孩的脚拇趾割伤了。她的嗓音绵柔,纤细,像孩童。她流下热泪,说,她很小的时候被村霸强奸过,家里人怕坏了名声默默忍了,她从此自卑狂躁。一个小伙子追求她,一次请她吃饭,吃到半道,她撒谎上厕所跑了。小伙子发觉后追上来。她没命地跑,小伙子没命地追,有人挺着脖子在看热闹。小伙子终于红着脸抓住她,问,咋回事?她犹豫着说,我被人糟蹋过。小伙子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走了,小伙子也不追,从此再没相见。后来,她就打架骂人杀驴杀牛,再后来嫁给了一个老屠户。姥姥说,心思不要太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说,市面上一个个不思悔改的坏人也愤怒地谴责作恶,坏人摇着头比好人还要痛心。姥姥说,一个人的好,好人看得见,老天也看得见。她说,生活是杯苦咖啡,人生是一场修行,她要学道。我看着她想起姥爷的一句话,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我又想起一个故事,一个人为了证实他自己不是精神病,逢人就神秘地说,地球是圆的。我显出入迷听她讲的样子,我猜她是喜欢的。我想叫她高兴。过后我问小舅,她能学成吗?小舅说,造化弄人。
  她临走,对姥姥说,她的瞎眼姑娘想托付给小舅,她要上五台山拜师学艺。她说着话,亲热地一个劲地在姥姥身上捏啊捏的,像猴子给猴王捏虱子。其实她捏的是掉发,有几次,她手里一根掉发也没有,还是往地上扔一下扔一下的。姥姥吃惊地说,我掉很多头发了吗?她也吃了一惊,笑了,说,没有。磨蹭着,舍不得你。
  我纳闷,家里来的女病人,咋都和姥姥很亲?好像是姥姥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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