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约定(短篇小说)

  • 王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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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9/10/30 9:16:17
  •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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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小英上小树林拾柴。不知不觉我俩打闹起来。嬉笑着,忽然她探身猴爪子一样抓了我的前襟,刺啦一声,我的衣服开了一个三角口子。那是我最喜欢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放学后忘记脱下来了。小英愣怔地看我一眼,飞似的跑了。我想哭,但没哭。我站在原地等小英回来向我道歉,然后我就原谅她。可是,她没回来。
  我一边想着这事一边继续捡柴。回家,我放下柴篓就去找小英。进了她家院子,来到窗下,我看见小英对着屋东墙上的一块镜子正在踏步甩胳膊,自唱自演。她用手背抿了两下鼻涕。我看一会儿,感觉没意思,大声说,难看死了。小英立刻停下,挺直的身体从脖子开始软下来,她扭头看见了我。我说,你偷偷摸摸演的啥节目?我以为她一定不好意思好几天。她装作没事人一样,顺着细长的眼睛说,我没演节目。演了。没演。演了。没演。吵着呢,她妈妈,我叫二娘,挎着一篮子兔草回来了。二娘忙来忙去的,我想告状,左右跟着她。二娘大身板,一撮胎带的白头发浮在前额的皱纹上,脖子后的肉明显比常人多,搭着一个小口袋似的。她有力地往前压低脑袋走路,像使劲拉车的马。感觉马车后边跟着它的孩子,就是小英。我隐隐心疼,不想告状了。二娘抽空看我一眼说,饿了吧?锅台后有饼子,你拿一个吃。我拿起一个饼子掰下一半走了。小英追出来向我要,还向我扔石块,打着我后脚跟了,挺疼的。我几步窜上去,推倒她,踢她小腿好几脚。我比她个高。
  路上我吃完饼子。到了家,妈妈一边做晚饭一边数落小弟弟。妈妈给小弟弟三角钱叫他去买小苏打,他买回一把冰棍。挨训,小弟弟皱着眉头,撅着嘴,他的小黑脸更小了。我赶紧蹲在灶膛烧火。妈妈习惯咬着舌头训人,小弟弟说过,他不喜欢妈妈这样,我说我也不喜欢。小小的人,咋还学会皱眉头了?妈妈说。这时爸爸进来,他知道了原委,说,吃完冰棍,再去买小苏打。妈妈放下这件事,对爸爸说,村西老吴太太要死了,两个屁股烂成两个坑。没病的时候那么坏,一次,我捡了她家树下两个梨,想给孩子吃,她要回去了。爸爸说,那时候她就糊涂了。妈妈说,可也是。她闺女回娘家她往外撵,说,哪来的娘们,想偷东西。爸爸说,人啊,咳,咋着都是一辈子。
  爸爸进里屋,卷了一颗旱烟,开始翻看他从村部带回来的报纸。爸爸是村会计。他喊我,指着报纸上“物美价廉”四个字问啥意思。我说,好东西还不值钱。他哈哈哈笑,说,意思是,一件物品很好,价格还不贵。我又回到灶膛烧火。爸爸也出来,站了一会儿,忽然掏出两元钱说,小杰,你要钱吗?我以为钱是给妈妈的,他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说不要。爸爸递过来说,给你吧。我盯着爸爸看,确定是给我的,拿过来就跑出去了。过年才给五角压岁钱,冷不丁得到两元钱,我太激动了。我绕着房子连跑三圈,之后冷静了。我拔腿跑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妈妈红着脸,眼神怪怪的,眼睛里像有两根麦芒。平时,妈妈花钱和爸爸要,很多时候爸爸板着脸,要么不吱声,要么埋怨花钱费。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把钱给妈妈。我不跑了,这才看见爸爸,妈妈,小弟弟都吃惊地看着我。妈妈接过钱,黑眼睛水灵灵的,下巴颏往下抵,看着我笑。爸爸黑黑的脸膛也笑了,透着一丝感叹。
  晚饭后,天也黑了。我住西屋,开始学习功课。不多时,爸妈小弟住的东屋闭灯了。我学着学着,无意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像很好看,想起小英的自编自演,有了冲动,我放下书本,对着玻璃窗摆弄各种表情,陶醉其中。冷不丁,爸爸在窗外说,干啥呢?妖精似的。爸爸啥时候出去抽烟的?看我表演多久了?我又气又臊,瞪了他。
  早上来到学校,班主任赵老师宣布,我们三年级给一块玉米地除草。
  玉米已经一米多高,结棒了,只是籽粒还不成熟。同学们除着除着,不知道谁带的头,开始折没结棒的玉米秸当甜棒吃。我也折了,正吃着,赵老师从办公室喘着粗气来了,斜眼看我一下,生气地说,有的同学搞破坏,把结棒的玉米秸都折断吃甜了。孙小英同学从地里翻出十几根玉米棒。我这才明白,小英抱着玉米棒跟在赵老师身边是怎么一回事。赵老师大声说,都回教室。
  同学们在座位上坐好,赵老师站在讲台上两道目光往下扫描。他说,谁干的坏事,他一看就看出来。我放心了,因为我没干。他扫描来扫描去,叫一个男生跟着他出教室。不一会儿,那个男生高兴地回来了。我想,男生挨批评咋还高兴的样子?赵老师又分别叫几个男生跟他出去。他们回来的时候都抿着嘴浅笑。
  紧张的气氛慢慢放松了,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我不说话,在想是谁干的坏事。赵老师忽然叫我出去。气氛又严肃起来,同学们都看我。赵老师站着不动一直盯着我。我又委屈又生气,出去后把教室门使劲关上了。笑声刚起就压住了,赵老师半疯似的拉开门追出来,他以为我逃跑了。我倒是想逃跑来的,又一想,不是我干的我为啥要逃跑。赵老师看见我靠墙站着,他抓我胸前的衣服,叫我立正站好。他的脸像映在水里又长又扭曲。他大声说,是你干的吧?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不是。是你干的吧?不是。三个回合下来,他仔细打量我。他口气缓和下来,是你干的吗?不是,我很强硬。他就地捏鼻子擤鼻涕,接着抹一下,然后双手来回搓。我很反感,做出嫌弃的样子。本来,他的几点鼻涕星落在我裤腿上了。他嚷我,回去。他怕我再关门,紧跟着我进教室。
  赵老师开始讲话。有一个女生平时调皮捣蛋,不值日,不扫地,不擦黑板,不交作业。嗯,她倚仗她学习好,长相好,家庭条件也行,胡作非为,搞破坏。同学跟着她学,她是教唆犯。他停顿下来,斜眼用目光指我。前几天,在学校操场召开一次批斗会,批斗几个在社会干了坏事胸前戴着纸壳牌子的男女。我记得人称教唆犯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的上衣扣子被人拽掉两个,露出小半截胸肉。
  我承认平时不尊重赵老师,不遵守纪律。赵老师四十多岁,我感觉他没水平,教学死板,除了念课文就是领读生字,课文后的习题,他照着教科书的答案念,叫我们记在本子上。他极少叫同学们讨论问题。一次上课,我说该怎样怎样,他恼了,叫我闭嘴。还有一次,他叫同学默写生字,一个生字默写十遍,他趴在讲桌睡着了,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不知道谁小声说,勒死他他都不知道。后来他听说了,猜疑是我骂的,找到我家。我妈妈背后倒是骂了他,怨他冤枉我。
  他骂我是教唆犯,我一激灵。同学开始议论,回忆批斗会上的那个女人,好几个同学说一句教唆犯就看看我。赵老师很满意同学们的议论。谁知,他叫我上前面站着,我不动弹,他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前面的北墙角。他继续数落我,一口一个教唆犯,一眼一眼刺疼我。
  中午放学的铃声响了,他说,放学。他又不看我了,昂首挺胸出教室。
  小英红着脸拉我回家,我猛然醒悟,是她诬陷我的。我甩开她的手,她迟疑地走了。
  我受了奇耻大辱,不想活了。我没有回家,走进学校后边的小山林。小山林里有好几个土坟,坟头上压着烧纸的小坟里面埋的是一个八岁男孩,车祸死的。他下午放学在公路上跑着玩,让汽车撞了。那天,我中午上学路过他家门口,他妈妈叫我进屋待会儿。他妈妈开口就问他在学校表现怎样?老师怎么看他,同学怎么看他。我说,他爱学习,老师同学都喜欢他。他妈妈眉开眼笑的,我也来劲了,一个劲地夸,夸了一个多小时。等想起上学,我赶紧跑,正好上第二节课。黄昏的时候,听说他被车撞了。我看见他爸爸急得一咧嘴一咧嘴地跳着往公路跑。他爸爸腿瘸。
  我凝视着小坟,想起他流在公路上那摊乌黑的血,忽然不敢看了。我穿过小山林往北走,北边有一个天然水库,我想投水自尽。走着走着,感觉树啊草啊蝴蝶啊都是我死前的见证。我像个英雄,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去死。
  我低头望望深深的水,抬头望望四周的山,心想,我死了,赵老师看着空空的座位,那就是我。叫他后悔去吧。还有小英,等我死了变成妖精,半夜上她家窗下,长声怪调地叫,小——英——太——坏——了——,你一辈子——都流——大鼻涕——
  我正想跳下去,忽然想起了小花。我每次上姥姥家都和她玩。她小我一岁,像假小子,上树爬墙掏鸟窝摸鱼抓青蛙,样样都会。之前约定,一放假我就去姥姥家和她玩。如果我死了,就是不守信用。我不想做不守信用的人。
  我还记得上次和小花玩的事。
  那天,小孩子们玩打仗,我和小花是一伙的,我是司令,另一伙的司令是一个叫小军的男孩子。远远地站成两排,两个司令各自往前跨了一步,举起木头刀,大喊,冲啊。两伙人噼里啪啦厮杀起来。一对一战术,我伙人慢慢支撑不住了,我大喊,撤退,隐蔽起来。我和小花藏在一家院子里。小军叫他那伙人停止追击,估计我们差不多藏好了,他一声令下,开始搜索。不一会儿,四处接连响起呐喊声。我听他们嚷嚷,知道我伙的人差不多都被俘虏了。俘虏不能再参战,等候发落。小军那伙人总也找不到我和小花,所以,就不能算他们胜利。时机来了,我听见小胡同传来一个人拖沓拖沓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小军。他壮实,有劲,但是他穿的鞋子是他哥哥的,有点大,不跟脚。我从墙缝往外看,小军走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可能藏这家了吧。我悄悄又藏到院门后。小花一声大喊,哪里去?同时,我着魔似的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土块接连对准小军扔过去。小军蒙圈了,不一会儿额头起了好几个大包。小花在离小军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大睁着眼睛,脸红红的。小军捂住额头疼得嘶哈嘶哈的。小军的妈妈赶来了,摸着小军额头的大包心疼得不行,不停地数落小花。小孩子们,几个家长都围拢看热闹,我趁乱一声不响地从院门后出来。
  小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小花大睁着眼睛通红的脸说,不是你。是你的话,你的眼睛眯眯着,歪仰着头。小军快步到院门后查看,低着头说,门后有脚印,有人藏在门后向我扔的土块。小军妈妈依然数落小花。小军扯扯他妈妈的衣角说,不是小花,小花的脚印比门后的脚印小。说着,小军来到我身边,叫我离开原地。我把心一横,离开了。小军弯腰仔细看,笑了。他说,我知道是谁,就跑了。人们愣怔着用目光追着小军的背影,不一会儿陆续走开。小花看看左右无人,把门后的脚印用树枝划拉划拉。她撅着花骨朵似的厚嘴唇后怕地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长舒一口气,不知道小军为啥不怪我。我拉着小花的手说,怎么办?小军额头的大青包啥时候才能下去?她说,树林里有一种胖乎乎的灰白色的虫子,多抓几只捣碎敷在青包上揉,止疼消炎,准能好,只是这种虫子一旦身体破了就发出浓浓的又臭又苦的气味,还喜欢往人的肉里叮,拔下来,皮肤就出红点子。不能直接捏死,必须活着拔出来,不然它的腿像刺扎进肉里,那块皮肤可臭了。我说,小军会不会嫌臭啊?她说,治病就行啊。再说,揉完洗洗就没啥臭味了。
  我和小花拿着小瓶子上树林里抓虫子。这种虫子生活在潮湿腐殖的地方,青天白日好长时间了,一点不好找。找来找去,翻一个树坑的时候发现了那种虫子。我刚想抓,它们就不见了。小花说,用手把虫子连土一起捧到硬地上,它们藏不起来,再抓。抓虫子的背脊,别叫虫子叮着。我说,用细树枝把虫子引上来再扒拉到瓶子里好不好。她说,你试试,它们不上当的。我说,弄死它们再装瓶子里好不好。她说,那药效就差远了。
  我们才抓了四只虫子,再也找不到了。小花往前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忽然她抬起脖子眼睛转悠转悠地说,有个山洞,里面有这种虫子。
  我俩穿过树林,来到那个山洞,里面黑乎乎的。我俩在洞口待了半天儿适应了黑暗,才猫着腰往里走。感觉山洞很大,洞壁还有好几个小洞口,怕迷路,我没叫小花进去。虫子在哪啊?我说。到了,小花往前一指。前面散落着好多小块的岩石。小花翻开石块,说,豁出去吧,用手摸,虫子就叮上来了。我顾不得别的,学着她的样子,手上胳膊上也叮上来好多虫子。我想,反正也没害处,叮出红点子有啥大不了的。后来才知道,红点子慢慢变成黑点子,一年后才能消失。
  我俩出洞,先前装虫子的瓶子说啥也找不到了。哈哈,小花忽然炸翅着叮着虫子的胳膊笑着说,就这样回去,挺好玩的。
  太阳西斜了,我俩来到小军家。小军额头鼓着青包正在院子里自顾自弹玻璃球,他爸爸高高的个子通红通红的脸站在一棵梨树旁边酒足饭饱的样子,他妈妈撩着眼皮看着他爸爸说,在外面喝多了吧?他爸爸自负地说,看不出来吗?他妈妈说,酒喝到你肚子里,别人哪知道。说着,往晾衣绳上搭一条滴答水的旧毛巾,溅起带土的水星。我和小花前伸胳膊差不多一起喊,小军,看。小军吃了一惊,你俩这是干啥?我俩说明了原委,叫小军找瓶子,好把胳膊上的虫子摘下来放进去。小军妈妈感动得哭唧唧的样子,嘴角一颤一颤的。他爸爸变得严肃起来,脸似乎也不那么红了,说,叫两个孩子在家吃饭,就进屋了。
  摘虫子的时候并不咋疼,蚊子叮了一下似的。自然,也有捏破的虫子,又苦又臭,我们直接往小军额头上的青包摸糊,轻轻揉,青包好像真的越来越小了。
  我和小花没有在小军家吃饭。明天我就回家了,小花和我拉钩上吊,约定下次放假我们还在一起玩。
  我在水库边想起这么多,情绪不知不觉稳定下来。我离开水库走一条大道回家。半道迎面碰见本村丁大爷赶着大马车过来。谁也没多看谁一眼和原来一样各自过去。刚过去,我忽然想坐车,就静悄悄地趴在车尾上。将近黄昏,一大片阴影一大片阳光交替出现,杨树上的黑喜鹊嘎嘎叫。大约半个多小时吧,马车在一块豆子地旁边停下来。丁大爷下车,我也下车。他看见我,噗嗤笑了,露着黄黄的牙齿说,你过去之后,车辕子前张了一下,我以为压着石头了。还纳闷,为啥一直不落下去,原来你趴在车尾上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等他装好一车豆秸,我趴在豆秸顶上。快到家时,天全黑了,我听见妈妈喊破嗓子地喊我的名字。哎——哎——我赶紧答应。
  妈妈爸爸老师小英他们找到我,都松了一口气。妈妈搂住我哭了。老师向我道歉。小英拉我的手,我没理会,一点反应也没给她,可是,她也不松开。大伙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也拉着她的手呢。
  到家,妈妈说,我中午没回家,她以为我上小英家去吃了。下午放学我还没回,她着急了,上小英家问,小英告诉她老师如何如何批评我的。妈妈非常生气,找到老师家,老师正牵着毛驴饮水,打算上地里干活。妈妈嚷嚷着说我从中午一直没回家,他也慌了,无意识地撒开了毛驴缰绳,毛驴走出院子,等他回过神来去撵毛驴,毛驴带着缰绳跑了。他使劲追,追着追着不追了,回来和妈妈一起找我。
  第二天上学,老师总是尴尬地和我笑笑、笑笑的。终于他把脸绷紧向同学们宣布我当班长。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说,当班长高兴吧?我说,你家毛驴跑了找到了吗?他说毛驴半夜自己回家了。
  • 牛河梁
  • 发表于:2019/11/1 10:08:32
  • 来自:北京
  1.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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