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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参加一场放生活动。四十多名信徒从各处赶到县城预定地点集合，买票坐雇佣的两辆大客到某地。下车后，人们把数目不等的捐款放进组织者提着的纸箱，然后上别处领取早已准备好的动物放生。有鸽子，乌龟，鱼。
不到十点半活动结束了，人们仨一帮俩一伙地走了。一个干瘦的女信徒倚着树站着，我走过去和她攀谈。她自称李姊妹，凌晨三点多钟赶到县城随集体坐车过来。打算下午坐两点的班车回家。我问她捐了多少钱，她说一百元。又买了一百元的乌龟和鱼放生。她说她有病，信佛信了好多年。这回诚心大，病就会好了。她的脸土黄色，布着很多皱纹，但是看着特别良善。她的胃瘪瘪的，小肚子凸出，手关节背面结成粗糙的硬皮，一看就是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结果。我问她活计多吗？她说，多，二十多亩地呢。我说咱俩合个影吧。她高兴地说，你看我是穿着上衣照相好看还是脱下上衣穿里面的半袖照好看？当时她穿着粉红色旧上衣，没系扣，露出黄色的尼龙丝质料的旧汗衫。下身穿着灰色长裤，脚穿黑色凉鞋，白色袜子，也都是旧的。她离我远一些站好叫我看，又脱下上衣站好叫我看。我说咋着都好看。她就穿着汗衫手臂搭着上衣和我留了影。现照现取，我付的摄影费。聊到一点，我先坐班车走了。
我不是信徒，心情郁闷才参加这场活动的。之前我叫老公上集市买土豆，再三告诉他不要买外地进的粘着黑泥的大土豆，不好吃。买回来我打开袋子一看，全是粘着黑泥的大土豆。我嚷老公，他蛮有把握地争辩，人家说了这是周杖子本地的。我急了，就会听人家的，你长眼睛干啥的？强把火压下去，婆婆来了，她往炕沿一坐，嘴撅老高，嘟囔老大要带头孝顺。原来她怨我没帮她家间苗。我说我的地还没侍弄完呢。再说，你家四五个大人，咋还找我帮忙？她说她家俩不顶一个。我说我一个也不顶俩啊，我也是爹娘养的。
憋屈好多日子，我听到这个消息就去了。
回到家，想起李姊妹，感到又着笑又难过。她说她七岁的时候还特别顽皮，一次往一桶清水里倒沙子玩，母亲不许，她不听。母亲发狠地说，气死人了，满肚子都是气，等气上到脖子就开打。她一边那样玩，一边看着母亲问，气到哪了？到脖子了吗？母亲说，到了。她一下子跑了。母亲哈哈笑。她八岁的时候母亲死了。她是独女，十八岁结婚，婚后第六年患了胃病，从此虔诚信佛。
我的心情有所好转，脑子里总浮现放生小乌龟的画面。沿着岸边把它放进水里，它转两个圈伸长脖子往岸上爬，爬不上去，一使劲就往下掉。水波冲来，它飘离岸边，小腿隐隐划行，不一会儿没入深处。我儿子刚会爬的时候和小乌龟一模一样，他挺着小脖子，探着黑黑的小脑瓜顶，一使劲往前挪动一点，一使劲往前挪动一点。他三岁的时候，看见草窝趴着两只鹅。过一会儿鹅走了窝里留下两个蛋。他说他知道窝里为啥有两个蛋。我说为什么啊？他两只手向后模仿鹅翅膀，腿向一边弯曲，屁股撅着，小脸通红地说，白鹅这样掉下一个蛋，随后他又半蹲，小眼睛眨忽眨忽地说，黑鹅这样掉下一个蛋。为了儿子，忍吧。
本想好好过日子，不计较太多，可是，伤心的事接二连三，我绝望了。
我胆囊炎犯了，直不起腰，弯腰也得扒灰做饭洗衣服。吃了几天消炎药好了。不久，可能吃东西吃咸了，咳嗽四五天也不好，没人问没人管，我一次性吃二十多甘草片躺了一天一宿。头迷心跳，我也不害怕，心想，死就死活就活。第二天早晨起床不咳了。晚上老公耷拉着脸说，他白天看见我在地边和一个男人亲嘴。我说，你看见了咋不抓现行？他说，那个女的可像你了。我气得说不出话。不知道咋地了，我要么睡不着觉，要么醒不了。梦里，一再挣扎要醒来，终于醒了，其实还在梦里。梦里我记着挨着墙躺下的，试着撞墙，真醒了，我睁开眼睛了，可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不会动弹。过一会儿好了。
我想死，动不动就想死，活着感到屈辱。惆怅的我拿出旧照片翻看，端详着少年和青年时期的自己，眼泪刷刷地流。那么纯真美丽怎么落得这般境遇？还不是读书不努力又愚昧无知造成的。不甘心，我要重新来过。
同学开车拉着我去大东沟算命。到了村里，一个村妇戴着红格长围裙领着一个小男孩在当街站着。西院墙外搭建一溜牛圈鸭子圈驴圈，大门口东边垛着大堆玉米秸秆。我看她面熟，她一眼认出我。她是李姊妹。她说几年没见我老多了。她倒是胖了一圈。她的病好了，日子也好了，往那一站带着底气，整个像换了一个人。我们坐在石墩上说着话，小男孩吃着面包来捣乱，他嘴里手里的面包渣掉我鞋上，李姊妹用手轻轻抚掉。我心一热，也摸她的鞋说，呢子的吧，软和舒服。同学催促我走，说某个时辰之前点香最灵验。
到了香婆子家。她五十多岁，梳着大辫子，纹的眉毛又粗又直，大嘴唇通红。我对她印象不好，直接问算命多少钱？她说，济赏。我说二十元，她说一般一百元。我不算了，迅速走出屋。她和同学是拐弯亲属，给同学一篮子鸭蛋。
路上，同学说，看不惯她的打扮吧。她看的挺准。又说，几个同学都在论坛玩，叫我也注册。
我开始写文章发帖。文字给了我释放的空间，给了我安慰和快乐。读书写字的过程我慢慢领悟到，离婚不会改变命运，如果没有精神追求，没有宽厚的胸怀，走哪都一样。与人相处，我习惯用文学的角度去观察去感受去发现，别有一番境界。回头想，老公和婆婆也不容易，我的错误和缺点明摆着呢，脾气暴躁，不能干，不会过日子。
时光深邃，人生苦短，时感苍凉孤独。莫名地，一种向上向善的力量随之而来，似乎手里攥着神器，身处汪洋，我有能力摆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