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大秧歌_情感树洞_建平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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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模范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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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3/1/4 14:43:30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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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村里的人们春耕夏锄冬储秋藏，一年到头，无论收成好坏，是否有收成，村里人总要做一件大事，就是在正月里办秧歌会。那时的山村，没有广播、没有电影、没有电视，唯一使庄稼人尽情陶醉，张开翅膀在民间艺术的天空邀游的，就是扭大秧歌。
       俗话说：能领千军，不领一会。会首的工作很辛苦。我大爷王红勋是会首，每年正月，一过破五，他家的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就聚满了人，别人家的炕席使两年换一领，他家的炕席一年就破了，好在大爷会编席，多用一领席少卖六元钱，就算舍给会上了。
       那时，我跟着大爷前跑后颠地撺会。你们老梁家出10个角，上台子老周家出5个角少点，出8个吧！王洪臣老弟你还扮老拐婆，中吧！哈，不干了，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还想扮铁扇公主啦。二胖子还扮猪八戒，梁小三你扮孙悟空。扮白蛇的大梅子年前找婆家了，二梅子你替你姐，咱会上的白蛇角硬，今正月别让邻村的会给镇住。二梅子说，衣服都旧了。大爷说，你不会好好洗洗，每年正月都是你姐穿，你还嫌弃？换新的？会上哪有钱换，光绷大鼓就花了八十多块。
      会首们都管大爷叫老大。
      老大，缺一个大氅，去年正月大毛愣星抽烟把那个红大氅不是烧了个窟窿么，今年咋也得换个新的，别让大毛愣星扮耍公子了，让他扮傻柱子。老大，今年会上又增了角，裙子不够，得添几件。大锣也不行了，炸了有纹，你听这声，撒拉撒拉的。大爷不着急，他抽着烟袋说，西院的王洪森不是想抱孙子吗，年前就给会上许了大氅。上台子梁铁匠去年春天闹“黄仙”给会上许了两个褥面子，做裙子正好。大锣有纹找个人删删，将就着用吧。(删：就是把有纹的铜乐器的纹端用钢钻钻个圆孔，以防止纹继续震裂)耍公子还是让大毛愣星扮，他扭得欢实，看他还敢烧大氅！老大，点灯笼的蜡也不够使的，想点法子呢？去年夏天，老阮太太害眼，不是给会上许了十包蜡吗，再不够的话，让大伙捐点。
        大爷的身子骨结实，五十多岁的人腰不弯背不驼，个子高，嗓门高，打得一手好鼓。练场子时，文武场齐了，角到不齐，别的鼓手无论怎样敲，锣如何咣咣咣的打，角就是到不齐。大爷走到大鼓前，从腰里抽出祖传的磨得油亮的红柳鼓槌，眯起眼睛，沉下气，微微扬起头，手臂抬起来，不高，实实地落在鼓面上，咚！咚！咚！咚！以咚以咚咚咚咚咚……大地在颤抖，人们一听，是王老大打的鼓，快去练场子吧。大爷有令，练不好场子的秧歌不许出会。我那时候小，踩不了高跷，和小伙伴们就去打灯笼。灯笼是父亲帮我做的，先用秫秸扎个框架，再用白纸或红纸糊上，灯笼框的四角上各系一个麻绳，拴在竹竿或木棍上，里边点上蜡烛，灯笼就成了。有时赶上风天，就在灯笼座上系一根细绳，牵在手中，这样，风就荡不起灯笼来。有一年正月十五晚上风大，我的灯笼烧着了，我哭着跑回家，父亲帮我连夜糊上了灯笼，给我穿上了他的羊皮袄，又把我送到会上。直到半夜鸡叫时，我才回到家里。父亲用手焐着我冻得红肿的手脚，问我：“疼吗？”可我并不觉得疼，心里高兴，总感到扭秧歌是那么有意思，第二天晚上还去。
      出会的日子大都在正月十三前，一直扭到正月十六深夜。正月十七刹会。人们就去忙活备耕。
      出会了，村里人都到村口送行，老人送孩子，妻子送丈夫，三遍锣声响后，高跷踩起来，鼓震天地响，钹剡剡地敲起来，白边红底黑字的大三角牙会旗在秧歌队前猎猎地随风抖动，喇叭声声中，火把、灯笼照耀着秧歌队，犹如照耀着一片彩色的林带，在如水的月光下，这彩色的林带挽着几十把灯笼，生机勃勃地漂移在或平坦或蜿蜒的山村道上。
       大爷这时最忙乎，他一会儿走到秧歌队的前边，叫耍公子慢点往前拉，一会儿又跑到秧歌队后边，招呼着大伙别掉队。火光和灯光下，他面孔通红，说话的声音是那么透落和亮堂，摘下老狗皮帽子，灰色的头发上冒出腾腾的汗气。秧歌队，在大爷的吆喝声中，欢蹦乱跳地扭向邻村。
        辽西村庄家家都有一个小院。秧歌进村后，除了年前有丧事不贴红对联不挂挂笺的人家外，家家户户都侍候秧歌。在屋门口或窗子前放上一个圆桌或是一个方炕桌，沏一壶热茶，放几个茶碗，其中有一个茶碗下面压着侍候秧歌的钱。我打灯笼那几年，人们侍候秧歌一般都是伍角钱，有的放一盒三角钱左右的香烟，有头面的人家放一元钱，放两元钱的人家是大份，那可不得了，秧歌进院多打一个场。后一个场，主人多半还要拿出一元钱来，到了我会踩高跷扭秧歌时，人们侍候秧歌大都拿出一元钱或两元钱，多一点儿的可以出到伍元钱。还有的放一包糕点。
        扛会旗和打大锣的由邻村的会首领着，走到哪家的门口，秧歌队就进哪家扭。
       在咚咚的鼓点声中，两个耍公子领着秧歌队进院，来到茶桌前，转过身，手举的扇子随着进院的鼓点上下挥舞着，角们看着耍公子的扇子排好队形，这时大鼓支好了，大鼓一声一声地捶起来，耍公子领着秧歌队或者是穿花扭，或者是“叼老鹞”，很快便把场子圆好了，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里，两个耍公子中的一个跳到鼓前叫鼓。鼓点一煞，喇叭吹起来，吹《大中华》或是《句句双》，小钹咣咣地响起来，腰鼓和手锣随着主旋律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地敲起来。这时的庄稼小院，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大毛愣星扮耍公子扮得挺好，舞起大氅，扇子耍出花来，那一双硬腿子踩着鼓点在场子里欢蹦乱跳。老拐婆是王洪臣扮的，扭的更着笑，头戴一个用青麻做的假头套，再系上两个红辣椒，手拿一个长烟袋，老棉裤屁股上，谁给蹭上了点灯油，又给扬了一把黄土，脸上花里胡哨，就这样在场子里踩着点东拐西拐，逗得人们哈哈大笑。在稍大一点的庄院里可以看到扑蝴蝶，四大爷王洪巨是远近闻名的扑蝴蝶能手。一柄彩扇，扣住了地上一只花蝴蝶，四大爷踩着一米多高的高跷一个大劈叉，扑向那个花蝴蝶，可花蝴蝶却飞了，他嗖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再扑，又飞了，扑来扑去，直到扑住为止。这扑蝴蝶，靠的全是腿上硬功夫。为这硬功夫，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而那些年轻人，一辈子也练不起来。
      我那时就觉得大爷是那样伟大，多少年来，他醉心于扭秧歌办会这一民间艺术，无怨无悔。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在正月里，把父老乡亲们组织起来，穿上工农兵服装，扛着标语牌，举着红宝书，在山村这空寂的舞台上，扭起古老的辽西大秧歌。秧歌还是老秧歌，只是穿了新衣裳。满月西移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寒冬已经过去。这样的早春之夜，让咚咚的鼓声敲醒了，第一声春雷，在这个夜晚孕育。农家儿女们，在喇叭声声中，把美好的希冀播进土地，他们握锄挥镰的双臂，如青青禾苗，绿满田野，在绿涛汹涌的曲调中拔节，咯吱咯吱地拔节，成熟一个故事，叫正月。正月，让农家儿女们扭醉了。
        很多年后的正月里，我回故乡看望病危中的大爷。他平静地躺在炕上，这时的大爷白发苍苍，慈眉善目，他知道我来看他，睁眼看我，已经说不出话来。邻村的秧歌进村了，我听见咚咚的鼓声越来越近，大爷也听见了，不，是感觉到了。他睁开眼睛，痴痴地望着房笆，眼神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嘴角边绽着一丝笑意，他的双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终于，他吃力地把手举到自己的胸上，伸出两个食指，在他突兀的胸骨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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