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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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3/10/25 14: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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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

                                           1 背景 

一九四五年的冬天连续下了十几场雪,田野里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山峦平地皆是一片单调的令人心惊胆战的银白。大自然以它不可一世的高傲和无坚不摧的力量藐视和摧残着大地上的一切生机。

农历十一月末,刚刚占领热东地区几个月的八路军,在国民党绝对优势兵力的进攻下被迫西撤平泉。西撤的决定做的很仓促也很勉强,因为在这之前军分区的几个主要领导人在守与撤的问题上意见相左争论不休,而且守战的意见一直占有上风,因为一切工作都刚刚开始初见成效,军分区医院.被服厂.枪械修理厂都在建设中,农村基层政权组织也已有了雏形,各区都建立了区小队,各地的农会也建立起来了,清算汉奸的工作也正在进行中。如果此时撤退,所有的工作都付之东流了,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直到国民党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金顶寺,军分区才接到上级的指示,匆忙做出战略转移的决定,而这时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做好了和国民党军血战到底的准备。撤退的组织工作做得很不力,命令也未及时下达给那些散在各地开辟建立基层政权的工作队,所以西撤行动出现了十分混乱的情况,甚至可以用溃退和逃跑来形容。近半个月的时间里,热东地区的崇山峻岭大路小路上到处都是在没膝的积雪艰难跋涉着的八路军大股小股的队伍,有男有女。他们衣衫单薄,饥肠辘辘,还要时刻防备和应付一些国民党地方武装和土匪的突如其来的袭击。这些杂乱的武装不敢袭击大批的八路军队伍,但对小股的八路军,尤其是对单独行军的区一级的八路军队伍却十分的嚣张和强悍。西撤途中,刚刚组建起来的区小队的战士们几乎全部跑光了,就剩下数个干部,其中往往还有一两位女干部,没有什么有效的作战能力,碰见袭击就只好拼命地跑。一些干部被打死了,还有一些被俘。被俘男干部几乎无一例外遭到了虐杀,被俘的女干部几乎全部遭到了凌辱,有的被凌辱后还被卖到窑子里去了。对于那些经历过这次撤退的八路军干部战士来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是一段屈辱和痛苦的记忆。

几个月后,八路军又突然打回了热东地区,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报仇雪恨,许多来不及逃跑的国民党地方武装和土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些被俘的国民党地方武装和土匪的头目无一例外被用极端残酷的手段处决了,被乱棍打死被铡掉了脑袋被点了天灯......但是也有一些漏网之鱼,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几年都没有为他们当初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在那场撤退里牺牲的八路军的干部战士的战友们却始终没有忘记那段艰难痛苦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沉匿起来的罪魁祸首们。

                                      2 被杀的小战士

冬日的惨淡的太阳无精打采地爬上东山顶上的时候,四道沟的居民们就听到了枪声。枪声在东山的后面响着,开始的时候,是一两声响,很清晰 ,后来就响成了一片,像爆豆一般,分不清点了。

四道沟是一个藏匿于深山老林的小山村,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简陋的草房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西山脚下。四道沟几乎与世隔绝,沟里的人很少外出,外面的人也很少到沟里来,路太难走了。所以四道沟里的居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往往知道得很少也很晚。他们在差不多半年后才知道满洲国的建立,溥仪做了皇帝,才知道东洋日本人占领了中国,而他们谁都没有见过日本人长的是什么熊模狗样。他们在两个月后才知道日本人投降了,满洲国倒台了,因为一伙自称是八路军区干部的人有一天忽然来到村子,向他们宣传共产党八路军打跑了日本鬼子,共产党八路军要建立民主政府,领导贫苦农民翻身闹革命,过辛福的日子。这伙八路军让村里的人选了王守连做了农会主席,又拿出一块大洋买了一口猪一只羊杀了,和全体村民吃喝了一顿就走了,以后再没来过。村民们猜测,这八路军恐怕不会再来了。十年前的时候,有一伙自称抗日的队伍也是突然来到村里,住了几天后走了,没有再来过。四道沟这地方太闭塞太穷了,水浅养不了大鱼。

四道沟虽然又闭塞又贫穷,连打家劫舍的胡子都不愿意光顾,却是一个安宁和平的地方。很多年了,这里的居民就没有听到过打仗的枪声,只是偶尔听到打猎的火枪声。火枪声和快枪声完全不一样,四道沟里的人听得出来。听到枪声,四道沟里的居民非常恐慌,他们赶紧关门闭户,让女人和孩子坐在炕沿下面,仿佛子弹会飞跃山顶打进他们的草屋里似的。只有村里自称胆大包天的王二倔子握了把火枪,穿了他爷爷长及膝盖的毡靴,踩着积雪爬上东山顶探个究竟。等枪声平息了差不多几个小时后,王二倔子一身冰雪地回到村里,肩上还背了两杆快抢。王二倔子得意洋洋地向村里人炫耀那两杆快枪,说至少能值五十块大洋。他说自己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两伙人至少有几千人在山那边打仗,子弹密集得像下雨一样,哪人啊,死得多了去了,都是八路军的尸体,尸体躺在雪地里,就像地里的谷个子。那血,把雪地染得通红,......人们知道王二倔子说话喜欢渲染喜欢夸张,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是全信,但是王二倔子说谁不信谁就翻过山去亲眼看看,没准还能拣到枪呢。王二倔子知道,没有谁敢去看,四道沟的人都胆小如鼠,除了自己。这是王二倔子很以为骄傲的。

王二倔子的话让村里的一个人犹豫为难甚至恐惧起来,这人就是刚刚被选举任命的农会主席王守连。虽然王二倔子的话水分极大,但山那边发生了战斗却是事实,八路军打了败仗死了人大概也是事实。自己是八路军的农会主席,是不是应该去收殓那些尸体呢?但他很快就决定还是不去。他的理由是,八路军没给自己什么好处,自己没有必要去冒险。而更充分的理由是,八路军败了,八路军跑了,八路军将来也不会给他什么好处。他之所以愿意做这个农会主席,是因为他觉得凡是官就有好处,可是他的愿望破灭了,他觉得倒霉。而且八路军跑了,中央军来了,这个时候去收殓八路军的尸体,那不是自找倒霉吗。

想到中央军,王守连心里就有些担忧,所以悄悄离开那一小群还在听王二倔子手舞足蹈地叙说着的村人,回家了。回到家里,王守连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他的三岁的儿子想和他亲近玩耍,被他一巴掌打到在一边,大哭不止,他“嗷”一声喝骂,孩子立刻噤声。他的媳妇宋莲花赶紧抱起孩子在怀里哄,还把肥大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嘴里骂道:

“作你妈那个死呀!”

“炒个肉菜,我喝酒!”王守连说。

“不年不节,吃什么肉喝什么酒?”宋莲花说。

“八路军吃了败仗,死了不少人!”王守连说。

“跟你有个屁事儿!”宋莲花说。

“个败家娘们,让你做你就做,我心烦!”王守连说。

宋莲花不说话了。她的丈夫并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平常日子也很少喝酒,所以在心情败坏的时候,想喝点儿酒也是情理中的事情,是可以谅解的。宋莲花把孩子放在炕上,在柜子上的大咸盐坛子里掏出一块大约三两重的腊肉来,走出屋去,就听见屋外案板菜刀锅铲一阵急促的乱响。王守连躺在炕上嗅着腊肉特别的香味,心里陡然产生一种满足幸福甚至骄傲的感觉。他的媳妇,干活利落在全村是有名的,受到全村普遍的认可和称赞。不到十分钟,一盘腊肉炒白菜片和一盘腊肉炒酸菜粉条就端上了桌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壶酒也烫上了。

“你也来喝几盅。”王守连招呼媳妇。宋莲花便坐上炕,怀里抱着孩子,一边喂孩子吃腊肉一边陪着丈夫喝酒。这是一家人温馨幸福的小天地,这种夫妻相对而饮的温馨幸福时刻在过去是经常的,但现在却极其珍贵了。和村子里其他人家一样,他家有七八亩平地,谷里的那条清澈的小溪是天然的灌溉水源,不怕干旱。山坡上还有十几亩山地,雨水充沛的年景,会出产几千斤谷子。对于一个三口之家,这已经足够殷实富足了。但是,儿子的一场大病,吃了两年的药,不仅让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相当沉重的外债。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是他们的债主,而最大的债主是山外的曹大夫。就在前几日曹大夫的儿子还特意跑进山里来催债,可是除了尽可能地用丰盛的饭菜招待曹大夫的儿子,说一些抱歉的话外,王守连手里连一文还债的钱都没有,能用来抵债的小米也没有,家里粮囤里玉米和高粱仅仅能够保证全家人一年不挨饿,是绝对不敢动用的。这对于讲究信用很爱面子的王守连来说是一件尴尬和难堪的事情。

“要是八路军不败就好了!”喝着酒想起了几年省吃俭用才能还清的外债,王守连叹了口气说。

“八路军能替你还债?你想得多美!”宋莲花嗤笑说:“还是自己个儿想着吧。你也别太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那债就是曹大夫要得急点儿,营子里人不都说不用着急,让咱慢慢还吗。”

“你个傻老娘们,那是他们看我当了八路军的农会主席,才这么说。不信你瞧着,过不了几天就得有人逼上门来。年关啊。哎,过年就是过鬼门关啊!”

夫妻俩浅斟慢饮长吁短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羊油灯,屋子里充满了浓厚的羊膻味。孩子已经睡着了,可是夫妻俩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商议怎样还债,最后两人作出决定,出卖五亩山坡地。五亩山坡地能卖一百块大洋,还债足够了。出卖祖产也是一件让人耻笑的事情,夫妻俩心情很沮丧,已经喝光了两壶酒,又烫上了一壶,他们想一醉方休。醉了就什么忧愁都没有了。

院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王守连家里的狗是一条十分聪明伶俐的畜牲,从不捕风捉影乱吠狂叫。听见狗叫,王守连夫妇就知道有人来了,就在大门外。

“谁呢?这黑天半夜的。”四道沟人没有夜间串门的习惯,他们一般都早早地睡觉,因为可以省些灯油。他们用羊油或豆油点灯,羊油和豆油是炖菜的好油料,尤其是羊油,炖出的菜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用羊油炖萝卜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是来要债的吧!”宋莲花忧心忡忡地说。

“妈的!”王守连骂了一句,下地走出屋去。走出屋子,王守连喝住狗,狗很驯服地低声呜着跑回自己的窝去了。走到紧闭着的大门旁,王守连问了一句:

“谁呀?”

“大哥,请您开门,我......”门外有人说,声音很低,还轻颤着,像是寒风里抖动着的树叶。王守连听出来了,门外的人不是村里的人,因为口音不对。

“你是谁?干啥的?从哪来的?”王守连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并顺手抄起门洞里的一根枣木棍,枣木棍足有胳膊粗,又沉重又坚硬。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用战抖的声音说:“大哥,我是八路军。我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大哥您就开一下门吧,就我一个人。”

王守连没有吱声,他在考虑该不该开门。

门外人继续恳求道:“大哥您就开门吧,我才十七岁。我只在您家住一宿,只求您家给我一碗粥喝。您不开门,这一宿,我会冻死的。我会付您钱的,我给您一块大洋。”

“把枪扔进来!”王守连说。

一会儿,一支步枪扔进了院子。王守连拾起步枪握在手里,他不会摆弄枪,但有枪在手,而且是门外人的枪,他没有什么恐惧的了。他打开了门。暗淡的月光下,他看见一位中等个子的没有戴帽子的男人全身哆嗦着站在那里,牙齿发出“咯咯”的捉对厮打碰撞的声音。因为背对月光,看不清面目,也就分不清年龄。但从说话的声音上判断,的确是个年轻人。

“大哥,快让我进屋吧,我太冷了!”

“进来吧。”王守连说。进了屋,王守连看清楚了那位八路军的确很年轻,或者说还是个孩子。八路军小战士僵硬地站在地上,因为刚进屋身体战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衣服很单薄,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棉军服,有很多处破洞飞着暗黄的棉絮,而他下身明显只穿着几条单裤。他的全身沾满了雪,头发上也是。他的脸色青紫,耳朵已经冻破了,流着血水。一种同情和怜悯在王守连的心里突然涌起,他说:“快上炕,快上炕,炕上热乎着呢!”他推着年轻的八路军上了炕,还对媳妇说:“拿一床被子给他捂上。去给他做荞面条去。这么大点儿的年纪,受这个罪,哎!小兄弟,你先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一会再喝点儿酒。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去做面条去!”

喝了热水,半个小时后,八路军小战士的身体从僵硬中软活过来,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红润,身体也不那么抖了。这时,宋莲花已经做好了面条,用一个三号的瓦盆盛着端进屋里。面条的上面撒了葱花,还飘着一层细微的油珠,热气中氤氲着荞面条特有的香气。小战士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大海碗才放下碗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太饿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吃过。我真谢谢你们,大哥大嫂真是好人!”

“谁也不顶着屋子走,谁都有为难着窄的时候,关公还走麦城呢。”王守连说。小战士摸摸索索地从腰间拿出一个皮袋来,放在炕上,发出清脆动听的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王守连听得出那是大洋的声音。他心里吃了一惊,这时他才看见小战士的腰里还别着一把“德枪”,也就是德国造的驳壳枪,肩上还背着一个皮文件包。他就更吃惊了,因为只有八路军的干部才会有这种打扮。

“你是个官?”王守连忍不住疑惑地问。

“我可不是官,就是我不是干部。我给当官的跟班,就是警卫员,还是勤务员。”小战士说。

“那你跟的一定是个大官,一定是!比区长可大多了吧。不瞒你说,我见过八路军的区长,他可没有跟班的。还真不瞒你,我还是农会主席呢。”王守连说。

“大哥您是农会主席啊,那我们就是同志了!”小战士高兴地说。他从皮袋里拿出一块大洋,说:“大哥,这是饭钱。还有,大哥,你看我没有棉裤,您家有多余的就卖给我一条。”

“我哪能要你们的钱,这可不中,不中。”王守连嘴里推辞着,手里却捏着银元不放。回头对媳妇说:“把我的那条皮裤拿出来,这冰天雪地的,没有皮裤还中。还有我那件羊皮坎肩,都送给这位兄弟。还是个孩子呢。哎!”

“这太贵重了,我再给您一块银元吧。这是我自己的钱,自己攒的,若是公家的钱,我说什么都不敢用,我们是有纪律的。”小战士说。

“我哪能要八路军同志的钱,我还是农会主席呢。”王守连说。“大哥,您一定得收下,这是我们的纪律。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大哥您不能让我犯纪律!”

“那我就收下。兄弟,来喝点儿酒吧。喝点儿酒解解乏。”王守连说。

“我不会喝酒。”小战士说。

“来喝点儿吧。”王守连把小战士拉到炕桌旁。酒已经冷了,宋莲花换了一碗热水烫上,还往锡酒壶里倒满了酒。在王守连热情的坚持下,八路军小战士连续喝了七八盅酒,就已经迷迷糊糊了,把王守连当做完全可以信赖的同志或朋友了,他对王守连说他们一行三十多人西撤,遇见大股的土匪,被打散了。他的领导——县里主管后勤供给的副县长被流弹打中了大腿,跑不了了,就把身上重要的物品都交给了他,让他赶紧跑,无论如何都要撤到到冀东根据地,把重要的文件交到领导手里。

“我不管怎么都要到平泉去,我这里有一百多块大洋呢,还有一个重要文件,只要不死就得到那里去!”小战士口齿有些不清地说。”

“是的,是的。”王守连说,“小兄弟,再喝一盅,再喝一盅。”

在王守连极力的劝说下,小战士又喝了几盅酒,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

王守连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阴阴地看着小战士说:“小兄弟,睡觉吧。”小战士垂着脑袋点点头,身子一歪就躺在了炕上。宋莲花撤去了饭桌,王守连把小战士挪到炕梢让他睡着,还给他盖了一床被子。王守连跳下地去,就站在小战士的头顶看着小战士,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开,睁开的时候,可以看见隐藏在眼睛深处的凶光。小战士睡得很沉,恐怕有谁把他扛到外面去放在雪地里,他也不会知觉。屋外堂屋里宋莲花正在洗刷碗筷,王守连走到堂屋拉住宋莲花的胳膊到西屋。

“你想干什么?”宋莲花似乎明白了丈夫的心思,小声地问。

“那人睡的啥都不知道了,勒死他,一百大洋就是我们的了!”王守连咬着牙小声说。

有几分钟,宋莲花没有吱声。几分钟后,宋莲花才说:“不会有事儿吧?”

“能有啥事。这八路军,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就是他们万一回来了,又有谁知道咱勒死过人。”王守连分析说。

宋莲花点点头。两人僵立了一会儿,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大约一两分钟,王守连小声地狠狠地说:“干!人不得外财不富!”

王守连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手里便有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绳子,那是用来捆猪的绳子。夫妇俩从西屋走到堂屋,在昏黄的油灯下互相看着。王守连用绳子向老婆示意,想让女人帮助自己,可是女人咧嘴皱眉连连摇头。男人向女人瞪了瞪眼睛,并把右手攥成拳头向女人发出威胁。女人也瞪起眼睛回敬男人。男人咬了咬牙,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和鄙夷的哼声。这时,男人已经另外想出了办法。他把绳子在中间挽了一个套,然后掀开门帘向屋里瞧去,看到大难临头的八路军小战士还像死了一样睡着。他犹豫了片刻,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他咬着牙瞪着眼睛,手脚却有些哆嗦。他把绳子藏在身后走近小战士,看见小战士睡得很死。他还推了推小战士的脑袋,轻轻地咳了一声。小战士毫无知觉,睡得很深沉很安详。王守连一边观察着小战士,一边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拴在炕梢炕沿上的一个小窟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绳子套套在八路军小战士的脖子上。做这件事的时候,王守连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最后下定决心一样,大喊了一声,突然用尽全力把绳子拉紧,绳子深深地勒进八路军小战士的脖子里。宋莲花本来是在屋门口掀起一条门帘缝向里面窥视的,听见男人这一声大叫,全身一激灵,似乎不由自主地跳进了屋里。女人看见小战士在无声地挣扎着。他的脸已经憋得通红,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珠突出,几乎要迸裂出眼眶;双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乱抓着,似乎要竭力扯断那根要命的绳子;身体和大腿在炕上乱扭乱蹬着。她看见自己的男人瞪着通红的眼睛,呲牙咧嘴,五官全部扭曲了,狰狞可怖,嘴里还发出呜呜的狼一样的低吼。宋莲花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丈夫,看着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着的八路军小战士,全身战栗着。很快,小战士就渐渐停止了剧烈地挣扎,只有两条腿还在一动一动地蹬弹着。最后,腿也不动了。小战士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可是王守连依然紧紧的拉着那根绳子,唯恐小战士还能活转过来。直到宋莲花小声说了一句“死就成了吧!”他才好像如梦方醒一样松开手里的绳子,同时瘫坐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蜡黄,布满了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王守连在地上坐了很久才在宋莲花的催促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必须得处理尸体。

黄莲花说:“埋在猪圈里吧。”

王守连说:“冰天动地的,谁刨得动坑。再说,那猪把尸首供出来咋整?”

“那你说咋整?”宋莲花说。

“扔地瓜井子里去,反正咱那地瓜也没多少了,地瓜井子那么深,拿土一填,谁也不会知道。”王守连说。

“还有枪,咋办?也扔地瓜井子里去?”宋莲花说。

“枪留着,先埋在哪儿,没准往后有用!”王守连说。说完这句话,他就去挪动小战士的尸体,可是奇怪的是,他居然抱不动小战士的尸体,而在平时他能把二百斤的粮食袋子抱起来悠上肩膀。他先是大吃了一惊,继而明白自己方才用尽了力气,现在身体正处于虚脱的状态。他用手招呼老婆来帮忙,于是宋莲花和丈夫一起把小战士的尸体抬了出去。

两人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炕头上他们的躺着的儿子,瞪着眼睛把杀人抬尸的整个过程全部看在眼里,尽管三岁的孩子一点儿都不明白大人在做什么。

                                   3 典地还债到开铺子

事情真如王守连所说,进了腊月债主就络绎不绝地走进家门了。他们如出一辙,都尽量避开要债的话题,而是哭丧着脸长吁短叹着大肆渲染自己家道的艰难,生活的拮据。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家里几乎就要无米为炊了。王守连陪着人家喝茶抽烟,默默地听完债主的诉说,然后叹口气说:

“您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可是我是真没有啥来还您了。这样吧,我明年把地典给您家种,山地还是平地,您挑着种,行不?”

靠着这种方法,王守连还清了几乎所有的欠债。王守连在四道沟过完春节后,就领着妻儿出了沟,说是去给人做工去了。

就在王守连一家人离开山村不久,八路军的一支小分队翻山越岭进入四道沟,向村里人询问有没有看到过一位年轻的八路军战士或听到过有关这位小战士的什么信息。他们的脸上透露着焦虑,详细地向村民们描述那位八路军小战士的体貌特征。村民们的回答让八路军很失望,但八路军似乎并没有死心,他们在村子里流连了四五天,和每户人家的成员都进行了长时间的亲密的接触。他们在每一户人家都吃过饭,给付很优厚的酬谢。他们和蔼可亲,坐在炕上和主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闲谈,和小孩子玩耍,送给孩子们各种小巧新奇的礼物,对老人嘘寒问暖毕恭毕敬。在他们确信四道沟的人没有说谎后,才失望忧郁垂头丧气地走了。临走前,他们突然闯进王二倔子家,向王二倔子索要那两条捡来的抢。王二倔子已经卖了一条,八路军就没收了赃款,还让王二倔子领路去起出了那条枪。

在这期间,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有八路军的小分队进驻活动,他们的任务是共同的,就是探寻有关那位失踪的八路军小战士蛛丝马迹,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王守连一家人离开村子后,来到了朝阳城,先租住在市郊的几间民房里,靠给别人打短工勉强维持一家三口人的生计,表面生活得凄凉而惨淡,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经常食不果腹,但是在晚上,王守连经常跑出去很远买来精致的吃食回来一家人享用。后来邻居一个烧锅的老板看到王守连老实厚道,又有力气而且肯卖力气,就把他招进自己的烧锅做了一个烧酒工。烧酒工的待遇是很优厚的,不仅工资高,而且每天有三顿工作餐。王守连一家人的生活由此有了很大的改观。再后来,八路军政府鼓励支持市民发展工商业,主动提供贷款。王守连抓住了这个机会,利用政府的贷款开了一个兼卖各种杂货的小饭店。王守连夫妇对人热情和蔼,做生意诚实守信童叟不欺,所以他的生意似乎很兴隆,不到一年时间就还清了政府的贷款,受到了政府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奖励。再后来,王守连已经具有相当规模的店铺被公私合营了,王守连成为股东,后来又成为商店副经理,宋莲花也成为商店的职工。一家夫妻都在商业部门工作,这在当时是一件很让人羡慕的的事情。

                                              4噩梦

王忠顺是王守连的长子。搬到城里生活后,王守连夫妇又生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

王忠顺给人的感觉是个沉默忧郁胆小怕事的孩子,长大后是个忧郁懦弱的青年。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就没有看见过他开怀大笑过,甚至没有看到过他脸上有过笑意。他总是默默地坐着站着,默默地走路,顺着墙根走。他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好像有什么隐性的宿病。他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烁着忧郁和惊恐不安,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他永远不敢和谁正视,仿佛欠着所有人的债甚至做过对不起所有人的事情似的。他的小学中学都是在最好的学校读的。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因为他落落寡欢,从不和任何人交往,忧郁冷漠,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他甚至很反感谁和他说话似的,又低头又别脸地拒绝和别人交谈。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的一位同学不止一次地对人说,王忠顺将来一定会精神分裂,因为他现在就是忧郁症。为此,王忠顺差一点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好在他的成绩很优异,尤其文章写的很出色,大学里的一位教授副校长是个爱惜人才的人,在学校已经基本做出退回王忠顺的档案的情况下,还亲自跑到在当时很偏僻很落后的朝阳城,和王忠顺面对面做了一次长谈,感觉王顺武说话的思路非常清晰敏捷,表达非常准确严谨。于是,在这位知名教授和副校长的执意坚持下,王忠顺才走进大学的校园。在大学校园里他默默无闻地度过了四年,却在校园外小有名气。他的小说连续在国内比较有名气的刊物上发表,他对此表现得颇为淡定和低调。当他的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某篇小说的时候,却不知道作者就在他们身边坐着一言不发,仿佛同学们谈论的事情和他毫无关联一样。直到有一天,某个出版社的编辑到学校找到他商量书籍出版问题的时候,他的同学和老师才知道文学界最近冉冉升起的那颗新星就是他,一个身体瘦弱面色苍白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好像心里藏有无限忧愁似的一个人。他从一个最不受关注的人陡然变成了一个最受关注的人。所有的同学都向他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眼光,所有的老师都对他格外关心,学校里的文学社请他做社长,原来的社长宁愿自动让贤,几乎所有的中学校园里的文学社都郑重其事地请他去做顾问。王忠顺有一段时间似乎活跃了些,也和同学老师交往交谈了,还去几个中学做了几场据说很生动感人的报告。但是,他很快就又沉默忧郁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原因据说是因为失恋。班里的一位很漂亮的女生一天在图书馆里悄悄地把一封信放在他的面前。王忠顺恋爱了,但是不久两人就结束了恋爱关系。据那位漂亮女生说分手的原因是王忠顺的心理太阴暗太闭塞,没有谁能真正地走进他的内心去。王忠顺是一个才华横溢却没有一点儿浪漫情趣的人。谁愿意和一个死气沉沉的人死气沉沉地生活一辈子。

这位漂亮女生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王忠顺心灵空间的某个角落里是阴暗的凄凉的甚至是恐惧的,他不敢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心灵世界,唯恐自己的心灵隐秘被谁窥破。那是一个噩梦,噩梦是由一个个凌乱的,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片段组成的:一个在炕上拼命乱扭乱蹬着的人体,一双在空中剧烈地挥舞着的双臂,一双无力而绝望地踢蹬着的大腿,一个人完全失去生命一瞬间的瘫堆和寂然。还有一个男人扭曲狰狞的面孔,一个女人惨白的惊恐万状的面孔,还有一男一女趔趔趄趄把一具尸体抬出去的情景。他还记得“地瓜井子”这个名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这个名词非常敏感非常恐惧,只要一听到就会心惊肉跳全身战栗。他十分固执地认为地瓜井子里潜藏着许许多多的冤魂孽鬼,因为人们杀了人都会把尸体扔进地瓜井子里去,地瓜井子里阴风惨惨,满是刺目骇人的白骨。所有这些恐怖的片段都深深地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而且时时重复烙着,越烙越深刻越鲜明。他几乎每隔几天就重复着做一回内容几乎同样的梦,只是那些片段的顺序是杂乱无章的,每次在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恐惧得冷汗直流,全身战栗不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间断地重复做这样的噩梦,他完全不清楚噩梦里的人物是谁,那些影像非常模糊,仿佛就是一些不停地晃动着的影子。很小的时候,他就被这个噩梦折磨着,醒来后被吓得哇哇大哭,直往父母的怀里钻,紧紧的抱着父母的胳膊。他面对父母的担心和询问,却无法说清梦中的事情。几次以后,他的父母就认为他得了某种怪病,类似癔症一类的疾病,请了不少医生来给他看病,还请了几个巫婆神汉来给他驱魔。但是王忠顺所谓的怪病却一点儿都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母认为他的病已经好了,因为王忠顺从某个时间开始就再没有向他们说起自己晚上做噩梦的事情,尽管他们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家同龄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似乎过于早熟,心事太多,夜里好像睡得不好,也像有什么先天不足后天又无补的身体缺陷,白天一整天都萎靡不振。但是儿子拒绝父母带他去医院检查,说自己任何病症都没有。王守连夫妇不知道,儿子心里对他们已经有了深刻但又迷惑的反感厌恶乃至恐惧。

有一次在噩梦中惊醒后,他惊魂方定后突然觉得梦里的那一对残忍的男女像是自己的父母。那一刻,他的身体僵硬冰冷,好像灵魂出窍一般很久没有意识。从那以后,他就不敢正视父母了,甚至有意躲避着父母。但不得不和父母面对的时候,他又显得极其温顺听话。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就越来越觉得父母就是梦里的杀人凶手。他很疑惑,平日里一向忠厚老实谨小慎微与世无争的父母怎么会去杀人呢?他疑惑恐惧反感厌恶忧郁,但他把这些全都深深地藏在心里,绝不向任何人说出一点儿。他终日嘴巴紧闭,能不说话就不开口,唯恐一不小心言多语失泄露了秘密。久之,他就养成了沉默寡言孤僻忧郁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不以为奇怪了。谁也不知道,在王忠顺的内心深处,痛苦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时时都在宰割着他。

王忠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按照他的成绩和名气,他本来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但是朝阳地区党报的社长和学校的校长是很好的朋友,早就打好了招呼。于是王忠顺别无选择地回到朝阳城做了报社的一名记者兼编辑。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工作,名利双收,外出采访时,无论哪个单位都得对记者毕恭毕敬远接近送前呼后拥。但在王忠顺的大学老师和同学看来,王忠顺到一个偏远地区的地方报社做编辑是有些太委屈了,然而王忠顺却似乎对这份工作毫无怨言,并且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是报社里唯一经过正规新闻大学教育出来的工作人员,而且是个高材生,又是已经小有名气影响广泛的作家,所以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他是个工作狂,几乎没有其他的爱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不分昼夜,毫无怨言,不计较报酬。他很谦逊,尽管他还是沉默寡言,但没有给人留下傲慢的感觉。在狭窄的走廊里,即便是遇见清洁工,他也一视同仁地侧过身子恭恭敬敬地站立让行,而且还深深地颔首致意。仅凭这一点,他就获得了报社里上下一致的赞誉。

报社领导把报纸改板的任务交给了他,经过他策划改版后的报纸令人耳目一新;他写的文章一经发表在报纸上便会立刻引起广泛的关注甚至轰动;他有一只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笔,经过他修改润色的文章,一定是精品,会和原作大相径庭,往往让原作者既惭愧又感激,因为王忠顺悄悄地替别人修改了文章后,从来不去张扬,而且他也从来不口非别人的文章;他的小说经常发表在各种刊物上,名气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广泛。很快,王忠顺就被破格提拔为报社的副主编了。对此,报社里任何人都无异议。这一年,王忠顺只有二十二岁。

王忠顺住在报社里,但他不住在职工宿舍里,而是住在报社印刷厂的一间小屋子里,只有几平方米,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对于王忠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王忠顺每两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会一言不发地把二百元钱放在柜子上,然后转身走掉。他不和父母说话,也很少和弟弟妹妹闲话,但他对弟弟妹妹从不吝啬,经常给他们大把大把的零花钱。在那个时候,一个作家是不缺钱的。王忠顺每年的稿费也有几千元,远远超过他的工资几倍。

在做了副主编后,王忠顺借公出的机会回了一趟四道沟。这是他离开四道沟后第一次回故乡。离故乡越近,他的脚步越慢,心情越复杂。如果不是公社书记亲自陪着,他会转身往回走。晚上,他和公社书记宿在生产队长家,有很多村里人跑来向他表示感谢,因为他给村里所有人家都带来了礼物。他不露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对小村往事的回忆中。人们自然而然地就谈到八路军第二次进村只为询问有关一位小战士的事情,说那位小战士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昏黄的煤油灯下,没人能注意到王忠顺惨白的脸色。

王忠顺没去看自己家的老房子。他家的老房子被村里人借住着,房子给照顾得很好。快二十年了王忠顺一家人还只有王忠顺回来过。

                                       5副主编被打倒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报社是个对政治动向十分敏感的地方,但又是一个政治行动十分迟钝的地方。报社的编辑记者们一向自视清高,对政治似乎不太感兴趣,所以在运动之初,报社还是死水一潭,只有印刷厂几个耐不住寂寞的青工组织了一个战斗队,参加了市里一个名曰红卫革的造反派别。按照红卫革头目的指示,红卫革要占领无产阶级的新闻舆论阵地,于是印刷厂的造反派便批斗了报社的社长兼总编辑,每日早晨七点在报社大院里开批斗会,让五十六岁的老社长以及印刷厂厂长在临时搭起的一个只有一米见方高三米的木台上屁股对着屁股表演“喷气式”,还在两人的脖子上挂了重四斤的砖头。两个当权派稍不留神就会从高台上栽下来。几个造反派站在台下带领群众高呼口号。这样折腾半小时后,散会,再令两个当权派清扫全报社楼里楼内的垃圾。接着工会主席,副社长以及其他领导干部都被揪出来批斗,唯独副总编辑王忠顺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其中的原因只有王忠顺和造反派头头彼此心照不宣。王忠顺和印刷厂的造反派头头都在印刷厂住宿,两人的宿舍毗邻。晚上没事的时候,造反派头头就走进王忠顺的房间对着指手画脚王忠顺海阔天空地神聊,还一颗接着一颗不停地吸烟,满屋子乌烟瘴气。王忠顺每天晚上都要写文章,而且王忠顺没有吸烟的嗜好,这个不见眉眼高低的家伙赖在房间里不走,弄得王忠顺苦不堪言,心里厌烦透顶却又无可奈何。王忠顺绝不会做出无礼的逐客行为的,甚至不会说出任何没有礼貌的语言。他是个谦谦君子。如是十几天后,这位一贯吊儿郎当的青工才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骚扰副主编大人的目的:“我说王大主编,你那么有钱,我不眼热,可是你每次出去采访,哪个单位不他妈的用好烟招待你,他们敢不吗?”

“我不吸烟。”王忠顺说。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不抽,我们这些穷这些哥们抽啊。我说,哥们,往后要是再有啥好烟,你也拿回来一些。”未来的造反派头头说,“王大主编,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工资又高,又有稿费,我们呢,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大毛,有吃的没喝的,有喝的没抽的。我说,王大主编,你也行行好。”

“好的,好的。”为了打发眼前这个滚刀肉,王忠顺赶紧说。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屋里到处翻起来,不大一会儿后,桌子上就扔满了十几包各种牌子的高级香烟。

那以后,这位未来的造反派每个月都按时到王忠顺的宿舍里去一趟,也不多说话,收拾起十几包几十包香烟就走,临走还不忘记大大咧咧地说一句“谢了。”有一回,这位未来的造反派头目又坐在王忠顺的宿舍不走了,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王忠顺看出青工有事,就问:“您有什么事儿?有事尽管说。”

“我想借点儿钱,我爸爸病了!”青工说,“这钱我一定还给你!不还我不是人!”

王忠顺默默地从箱子里取出五百元钱递给青工。青工双手颤抖着把钱接了过去,眼睛里闪着泪花。大约一个半月没见那青工上班。一个半月后的一天晚上,青工又出现在王忠顺狭小又被书籍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的宿舍里,这次他没有像每次那样一屁股坐在书堆上,也没有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而是毕恭毕敬地站着,脸色有些悲戚。站了一会儿说:“我爸爸没了!”

“节哀,节哀!”王忠顺连忙说。

“死就死了吧,人总得死。”青工说,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钱来放在桌上说:“这是还给您的钱,您数一数。”

“这钱,我不要了。本来我就没打算要。”王忠顺说。青工勃然大怒:“你这是瞧不起我!”继而声色马上温和起来,说:“借钱哪能不还。王总编您能借给我钱,我就感激不尽了!您是个好人,报社那边,就您一个人,借给我钱了。我不会忘记您的,您是个好人!”

尽管有造反派头目保护着,但是王忠顺到底也没有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王忠顺这个“堡垒”是从外面攻破的。一个在省内颇有影响的报纸在头版头条上刊载了一篇批判王忠顺的文章,进而文章被国内几乎所有的报纸所转载,文章以深刻犀利的语言分析了王忠顺的几篇代表作品,说他的作品充斥着“阴郁霉败”的气氛,是对无限光明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丑化和污蔑,作者“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躲在阴暗的角落向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施放暗箭冷枪”云云......事情发展到最后,王忠顺被定为有资产阶级倾向的白专分子。至此,不管是谁都保不了王忠顺了,他被免去了报社副主编的职务,但那位青工却保证了他没有遭受过身体上的摧残。

                                          6牛棚里的生活

牛棚不用来养牛而是用来关人,这是中国人的创举。所谓牛棚,不是真正的牛棚,而是临时粗制滥造的房子,开始时候也仅比牛棚完善一点儿,和地窨子窝棚差不多。对某些人,该斗的斗了,该游街的游街了,该打的打了,内查外调后,所加之罪没有实据,关进监狱不够条件,而且监狱里人满为患。在这时候,建立特别集中营是一个十分必要的聪明之举。这种特别集中营有一个雅致的名称叫做干校,也有一个粗俗的带有侮辱意味的名称,叫牛棚。王忠顺所去的牛棚在一个大山坳里,周围四里之内没有村子,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一排低矮简陋的石头房子,门窗都很窄小,进屋得低头弯腰,屋里阴暗。这样的十几间房子里“关着”七十四名“牛鬼蛇神”,还住着八名“看守”,“看守”的头儿是一个满脸大胡子,整日阴沉着脸,嘴里不停地骂娘的中年汉子,但他从没有骂过“犯人”们,在“犯人”们面前,他一般情况下都紧紧的闭着嘴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让“犯人”们对他自然而然就产望而敬畏。一般情况下,有两位看守在石头房子的两侧站岗,肩上背着半自动步枪,枪里有三颗子弹。大胡子看守头儿对枪支管理很严格,每天都检查子弹是否缺失。看守们想要去山上打兔子野鸡必须得经过他的批准,每次只批给五发子弹。

“牛鬼蛇神”们每天上午都集中起来进行政治学习,学习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和各级党报。王忠顺被指定为唯一的朗读者,还被要求讲解。下午,大部分“牛鬼蛇神”被“看守”押解着去参加劳动,去山上砍伐枯木,扛回来做烧柴;割长荆条卖给县供销社赚取外快改善伙食。每个星期天中午,伙房都会炖一大锅红烧肉,每位“牛鬼蛇神”都会分到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还会分到二两白酒。每两天的早餐就会有两个煮鸡蛋。大胡子看守头儿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不允许看守们特殊化,要和“牛鬼蛇神”们同吃同住,所以管理厨房的看守想方设法提高伙食质量。除了上山劳动外,还有一小部分人做其他的事情,在厨房做饭,喂猪,放羊,放马,养鸡。队里有二十几头猪,五十多头羊,一百多只鸡。三匹马。马用来拉车,但每月能用到大车的时间不足三分之一,大部分时间马都很清闲。还有一部分人种菜。他们在山麓开出六亩多地,种上各种蔬菜,引来谷底小溪的水灌园。

王忠顺是种菜组里的人,组长是一个老八路老柳。老柳在战争期间就是县委书记,来这里之前是地区副专员,被认为在战争期间有贪污嫌疑而受到冲击,但因为是经济问题而非政治问题,老柳又坚决不承认自己贪污了那笔巨额的财物,又没有证据证明他确实贪污了,所以就把他送到“牛棚”来进行改造了,颇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味。老柳是个很豁达的人,整天笑眯眯的,还经常唱几句河北梆子,他老家是河北易县。老柳是个种菜的好把式,他说自己在参加革命之前就是县城郊区种菜,父亲.爷爷都是种菜的行家。他家自己有二亩菜地,不够种,又租了二亩地。一亩园十亩田,四亩菜地相当于四十亩能浇水排水旱涝保收的平地。那时,他家的生活是很优裕的,几乎每十天都能吃一顿肉菜。老柳还会唱《打水歌》,曲调和歌词都很简洁:

一只蛤蟆一张嘴呀,两只眼睛四条腿呀。两只蛤蟆两张嘴呀,四只眼睛八条腿呀......一百只蛤蟆一百张嘴呀,二百只眼睛四百条腿呀。

老柳说他们那里的水井井口很大,四周安着四个辘轳,浇水的时候,四个人同时摇动辘轳,同时唱《打水歌》,水斗子同时入井同时出井,同时倾水,四股清澈的水流流向四个方向。整个菜园绿油油一片。从一唱到百,立刻停下劳动,走到水井边的柳树阴里,坐着喝茶抽烟歇上一气儿。老刘种菜很精心,同时给组员们做师傅,传授种菜的知识,比如什么菜上什么粪肥好。

老柳岁数大,参加革命的时间早,地位高,人又平和,种菜的技术又好,所以很受队里人的敬重,连看守们都不例外。看守们见了老柳,总是先向他打招呼,仿佛他是领导似的。老柳和王忠顺的关系很好,他很敬重王忠顺,因为他是大学生,是报社的副总编辑,尤其是位作家。老柳从来不向其他人讲自己在战争时期的经历,但是很愿意向王忠顺讲,他希望有一天王忠顺能把他的故事和他的战友尤其是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故事写成书。老柳说现在的一些电影里所表现的内容有些很不真实。

“你们作家应该把最真实的情况写出来!”老柳说。

外表豁达乐观对什么事情似乎都不放在心上的老柳也有自己的心事,他不止一次地对王忠顺倾诉心中的委屈和不平,说有些人无中生有地诬赖他贪污了一笔公款。老柳在做县委书记奉命仓皇西撤平泉的时候,因为有一大批黄金白银和大烟土无法带走,所以就命令主管后勤供应的林副县长就地掩埋深藏这笔财物。为了保密,他特别叮嘱林副县长.县保卫科科长两人亲自掩埋,只允许两人知道财物的埋藏地点。不幸的是,林副县长和县保卫科长都在撤退途中和敌人遭遇牺牲了,林副县长的警卫员下落不明,估计已经牺牲了。那批黄金白银和大烟土的埋藏地点就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是有人不相信作为县委书记不知道财物的埋藏地点,所以就怀疑老柳贪污了那批财物。但是也有人认为老柳的诚实品格是无可怀疑的,对党的忠诚是无可挑剔的,所以此事被人屡屡提起又屡屡放下。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就有人再次提起这件事,折腾了几个月,几个造反派组织轮流对他审问,甚至实施了酷刑。老柳说到这里,撩开衣服,一条条丑陋的伤疤触目惊心。老柳说自己做地下工作的时候,被敌人怀疑而抓进了监狱,敌人也没有对他进行如此狠毒的肉体折磨。老柳叹息说,自己革命了几十年,最后被自己人革命了。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老柳说。老柳每次向王忠顺倾诉这件事儿的时候,王忠顺心里都很紧张和恐惧,都会想起那个一直在折磨着自己的噩梦。这时候,他脸色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手心里攥着一把汗水。但是老柳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对王忠顺的古怪表现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

                                         8 真相大白

又有人来调查那批财物的事儿了。来人穿着一丝不苟,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着,下巴刮得铁青。来人不苟言笑,两只眼睛威严地看着人,尤其威严而鄙夷不屑地看着“牛鬼蛇神”们,仿佛都是他的仇人。据说这人是个审讯专家。他带着随从从吉普车里下来就用命令的口吻吩咐大胡子看守头,立即把老柳带到办公室去,仿佛在命令自己的一个手下。大胡子看守头心里很不高兴,应付完来人后马上去了厨房,吩咐晚饭就给来人做吃大帽高粱米干饭,清水炖白菜。大帽高粱米饭又苦又涩下咽非常艰难,干校从来不吃这种东西,猪都不愿吃。

“妈的,饿死他个王八犊子!”大胡子看守头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老柳被叫进了办公室,干校里的干警被撵了出来,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老柳都在办公室里接受审讯。快晚上的时候,来人的随从押着老柳去厕所,人们看到老柳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嘴角还遗留着一丝丝的血迹。

人们说:“老柳挨打了!他妈的!”

晚饭后,老柳被带走了,因为来人吃不下大帽高粱米饭和清水炖白菜。他们要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公社食堂去吃晚饭。老柳被带走半个月后,大胡子看守头去县里办事儿顺便去看了关在看守所里的老柳,回来后就破口大骂,那个审讯专家没有人性,把老柳都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再这样下去,老柳非得被他们折磨死不可。

王忠顺那晚失眠了,以后他一直失眠,饭也吃得很少。没有几天,王忠顺就瘦的皮包骨头了,他头发蓬乱枯焦,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又黑又黄。大胡子看守头问他是不是病了,还要套上车送他去县医院看病。王忠顺说自己没病,不肯上医院。但是大胡子看守头儿却硬要王忠顺离开干校,骂骂咧咧的,说王忠顺一旦死在牛棚里他负不起责任。于是王忠顺被强制坐上了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六个多小时到了县城医院。经过检查,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外,王忠顺没有任何疾病,但是医生说王忠顺需要休息需要加强营养。大胡子看守头儿骂骂咧咧地说,我们那块儿连饭都吃不饱,拿啥营养他?于是,大胡子看守头儿向上面打了声招呼,就让王忠顺回家休养去了。

王忠顺不愿意回家,但是这次他必须得回家,尽管报社还按时给他发工资,他的那间宿舍也给他留着,但他必须去面对他不愿意见到的父母。对于王忠顺而言这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回到家里,王忠顺没有和父母见面就打开自己的房间,走进屋里就倒在炕上。王忠顺家是一个大院,格局有些像北京的四合院,但没有门房,有正房六间,东西厢房六间。这是朝阳城还没有第二次被八路军占领的时候,王守连从一个小资本家手里买来的。那时共产党八路军已经取得了绝对优势,很多达官贵人都纷纷逃跑,有很多房产低价出售价,王守连仅用了四十块大洋就置下了这套房子。这样的居住条件那时候在整个朝阳城都是首屈一指的。王忠顺已经近十年没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住过了,但是,房间却十分整洁。看来父母经常来打扫儿子的房间,他们似乎知道儿子总有一天会回到家里来。王忠顺刚刚躺在炕上,他的父母就就进屋了。王忠顺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看着形销骨立的儿子,王守连叹了口气。宋莲花却幽幽地哭了起来。他们认为儿子一定遭了什么罪,在那个时候,被打倒的人谁没有遭过罪。

“忠顺,你咋的了?”宋莲花柔声问。王忠顺闭着眼睛不回答。

“忠顺,你饿不饿?”宋莲花又问。王忠顺仍旧闭着眼睛不说话。

“忠顺,给你做一碗面条吧!”宋莲花说。

“出去,出去,出去!”王忠顺突然挺起身来,勃然大怒喊道。王守连夫妇僵在那里,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你他妈的——”一时的愣怔后,王守连脸涨红了,骂道,手也抬了起来。却被宋莲花拉住了。

王忠顺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和粗鲁,低下头说:“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

“妈的,你小子有出息了,是不,敢他妈的跟你爸你妈发脾气了!”王守连训斥着儿子。

王忠顺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宋莲花拉着王守连向外走:“让孩子歇歇吧,哎!”

半个小时后,宋莲花端了一碗面条走进屋里。二十几分钟后,宋莲花又走进屋里,看见那碗面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你得吃饭啊!你有病了吗?忠顺,别难过了,不当官就不当官吧,就是没了工作,也没啥,你爸和我养得起你,你就在家写你的书。你得吃饭啊!”宋莲花说完端着面条走出屋,一会儿又把重新热了的面条端进屋里。

“你走吧,我会吃的!”王忠顺说。

“吃吧,我看着你吃。”宋莲花说。

王忠顺流着泪水吃了半碗面条。

下午,两个妹妹来看哥哥。王忠顺喜欢弟弟妹妹们,虽然他不喜欢说话,但他尽可能地为弟弟妹妹们做一些事情,而且每一件事都能表达出兄长对弟弟妹妹出自于内心的关爱。她的弟弟妹妹们身上穿的衣服在这个城市里,永远都是最时髦的最贵重的,弟弟妹妹的衣袋里一点儿都没有那个年代的孩子的寒酸,他们有本钱在同伴面前高傲地扬起头来。王忠顺还非常关心他们的学业,把他们从普通的学校转到声望高的学校去。像他一样,他的弟弟妹妹都很聪明,学习成绩都很好,据他们的老师说,都是人才,都可能考上大学。弟弟妹妹对他这个兄长非常尊敬,简直超过了对父母的尊重。他们把哥哥当做他们的榜样。但是自从王忠顺被专政后,他的弟弟就彻底改变了对哥哥的态度,在学校里公开宣布和哥哥划清界限。他的革命行动得到了回报,他先是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宣传部长,后来又荣升为副大队长。

和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听她们吵吵闹闹地说了一些在学校的事情,王忠顺就让妹妹们回自己的房间去,还告诉妹妹如果弟弟王忠安回来了就让他来见自己。话刚说完,弟弟王忠安已经一步冲进屋里,冷冷地看了哥哥一会儿,说:“你不在牛棚改造,跑回来干什么?”

“二哥,你说啥话呢?”小妹妹王忠瑞不满地喊道。

“我们应该跟他划清界限!”十六岁的激进少年说。

“瞧你那个熊样,恶心!”王忠顺的妹妹王忠安的姐姐王忠新对王忠安说。

“你俩走吧,我有话对他说。”王忠顺对两个妹妹说。

“告诉你!”王忠新对弟弟说。

“哼!”王忠瑞扬起攥着的小拳头向哥哥示威。

“你两个丫头片子!”王忠安说。听到这句话,已经走到门口的王忠新返回身一脚踢在王忠安的肚子上。王忠安干瘦的身体立刻向后退了几步,想说什么又没敢说,因为他看见姐姐对他横眉怒目,他的嘴唇不满地翕动着。王忠顺向妹妹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王忠安从哥哥的房间里走出来,直接走进父母的房间。不一会儿,从王守连夫妇的房间里传出来王守连的恼怒恐慌的骂声,宋莲花悲哀凄凉的哭声以及王忠安尖细的吵叫声。王忠顺听见声音,慢慢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倚着门站着。他的脸色灰白,全身都在战抖着。姐妹俩听见王忠安又在和父母吵闹,从房间里跑出来,满脸义愤填膺的样子。王忠顺抬起手臂无力但很坚强地制止了两个妹妹的义愤填膺和冲动。从哥哥不同寻常的举动里,姐妹俩看出了事情的不同寻常。她们一边听着父母房里混乱的喧嚣声,一边吃惊和不解地看着哥哥。

王守连夫妇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继而传出宋莲花撕心裂肺的哭声。姐妹俩跑进父母的房间,吃惊地看到王忠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袋被什么东西砸破了,向外淌着红的白的血和脑浆。

姐妹俩同时尖叫起来。王忠顺也慢慢地走进父母的房间,看到躺在血污中的弟弟,看着哭的死去活来的母亲,看着一根木头一样僵立着的父亲。父亲一怒之下用铁锤砸碎了亲生儿子脑袋。王忠顺闷哼一声昏倒在地上。

王守连被抓了起来,因为他打死了儿子。他对公安人员说,他的二儿子忤逆不孝,自己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没想到失手打死了。街坊邻居和商店职工联名向公安局写了请愿信,信中列举了王忠安种种的劣迹恶行以及王守连种种的优秀品质,强烈要求公安局对王守连从轻处罚。处理完弟弟的后事,王忠顺到看守所去看望父亲。王守连冷冷地看着儿子,半天才说:

“你弟弟的死,和你有关系,你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我现在只求一死,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两个妹妹。”

王忠顺听明白了父亲的话。

王忠顺狠狠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回牢房去了,拖着沉重的脚镣。

王忠顺回到牛棚。回牛棚的第一天,他就听说老柳已经承认了自己贪污了那笔巨款,据说要被判处死刑。但是大胡子看守头儿骂骂咧咧地说老柳一定是屈打成招,他大骂那个侦破专家是个混蛋是个畜生是个王八犊子......回到牛棚的第四天,王忠顺走进了大胡子看守头的办公室,僵立着,两眼直直地看着看守头,欲言又止。大胡子看守头连续问了他六次有什么事情后,他才咬着牙说:

“我要去县城!”

“干什么去?”大胡子看守头说。

“去救老柳。”王忠顺说。

大胡子看守头儿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了王忠顺半天才说:“你,你能救老柳?!你怎么去救?”

“我知道老柳没贪污。我知道那笔财物的下落。”王忠顺说。

大胡子看守头儿从椅子上跳起来,喊道:

“什么?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知道。”王忠顺喃喃地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突然他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大胡子看守头儿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哭了一会儿,王忠顺停住了,很艰难地慢慢站起身来说:

“送我去县城吧!”

两辆吉普车带领着两辆解放卡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四道沟。对于四道沟人而言,这是很新鲜的事情,他们大多没有见过吉普车,所以都从家里走出来远远地看。汽车在王忠林家的院子前停下。王忠林一直住着王守连的房子,房子已经很老旧了,但王忠林是个勤快的人,把房子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利索。汽车一停下,就从卡车上跳下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后背上背着半自动步枪,手里拿着铁锹。紧接着从吉普车里下来几位公安人员,向自己凑上前的生产队长询问老房主王守连家的地瓜井子在什么位置。生产队长搔着头皮皱着眉头说:

“年头太长了,谁还记得清。”

生产队长往吉普车里一看,瞧见王忠顺坐在后排座上,尽量地缩着身子,好像不愿意让族人看见自己似的。

“在他家西边园子的西北角上。”一位老年人想了想说。

在这位老人的带领和指点下,十几个民兵走进院子,走进菜地,也不管生长得十分望相的菜,胡乱挖掘起来。王忠林叫道:

“你们干啥挖我家的菜园子?”

“别妨碍我们公务!我们会该你赔偿的。”一个公安说。

“先把钱拿来!”王忠林说,“这些菜,咋也得值五元钱。”

“给他补助五元钱!”公安以命令的口吻对生产队长说。

“队里哪有钱啊!”队长说,“补助工分吧。”

“我可不要工分。工分,一个工倒挂三毛钱,去年。我这些菜,挑到山外去卖,肯定能卖五元钱!”

一个公安默默地拿出五元钱,丢给王忠林。

王忠林把钱揣进衣袋中,满面笑容说:“挖吧挖吧,爱咋挖咋挖。”

民兵们挥动铁锹挖下去,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丈见方一丈多深的一个大坑,再挖下去,一个民兵尖叫了一声,扔下铁锹跳出坑来,几个民兵也跟着慌忙跳出坑来。

“怎么了,怎么了?挖着啥了?”公安惊喜地问。

“骨头,骨头!”民兵说。一个公安跳进坑里,接着又有两个公安跳进坑里。他们拾起铁锹挖土,只挖了几锹就挖出了很多散乱的白骨。把这些白骨拢在一起拼凑起来,正好是一个人的完整的骨架。

宋莲花也被抓进了公安局。面对着证据,王守连对自己杀人劫财的事实供认不讳,他还交代了埋藏枪支的地点,还交代了得到金银财物的经过和埋藏金银和大烟土的地方。勒死八路军小战士后,王守连在小战士的身上找到了一百多块大洋,这已经让王守连夫妇感到惊喜和满足了。王守连还在公文包里找到了一张写有数字和画有图画的牛皮纸。当做一种消遣,王守连经常对牛皮纸上的内容进行研究,最后他确定那是一张藏宝图。他欣喜若狂,因为知道了一个秘密。后来他就梦想自己拥有这笔财富。于是,他带领全家来到朝阳城,他对朝阳城进行了研究,终于弄清了财物的具体埋藏地点,就在一个小资本家的院子内。八路军第一次占领朝阳城的时候,因为小资本家听信谣言逃跑了,八路军便把这里征做县政府的临时办公地。王守连虽然知道了巨额财务的埋藏地,却无法接近。后来小资本家举家南迁,出售房屋,王守连才有机会买下这座院子,如愿以偿地拥有了那批财物。那时候,王守连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恩惠,自己命中注定会发这笔飞来横财,所以就不动神色心安理得地使用起来。

公安机关在王守连家的院里挖出了四百两黄金五千两白银和三千多两大烟土,这是财物中的一大部分。作为追偿,公安部门没收了王守连家的房子。

“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要是不为了孩子,我早就把这事儿向政府交代了。一个反革命杀人犯的后代,咋活着啊!”王守连对公安人员说。

王守连被枪毙了。宋莲花被判了无期徒刑。

王忠顺最后一次见父亲,王守连瞪着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儿子一言不发。

老柳被释放出来。不久老柳恢复了工作。恢复了工作的老柳想帮助王忠顺恢复工作,可是王忠顺坚决不肯再回原单位。老柳便为他联系了一家滨海城市的报社去做了编辑。王忠顺带着两个妹妹去了那个滨海城市。以后王忠顺十年没回家乡。十年后,他的两个妹妹都有了工作成了家,王忠顺回到了家乡,把父亲的骨灰埋葬了。然后不知去向,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很久以后,王忠顺的小妹妹到外地旅游,在一个深山古寺里看到一位老和尚,很像自己的哥哥,可是老和尚坚决否认自己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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